第8章 五号

“肖老师怎么晕倒了？可能太累了吧，谁家中摊上这事都会受不住。”翰雅艺术培训学校的几名男学生七手八脚地搀扶着晕倒在讲台上的肖瓒，走进了学校休息室。

艺术学校是肖瓒与大学同学刘桐共同出资开办经营的绘画培训机构，画种涉及素描、工笔、国画、西洋画、油画等，受教人群从学龄儿童到高考学子，全方位覆盖了十二年的整个教育周期。

肖瓒主要为高三冲刺的艺考生授课，而学校的运营一般由刘桐实施。

今天早晨，肖瓒如往日一般提前15分钟到达了授课教室。他习惯性地取下教室门后的抹布，仔细地将讲桌上四个角落里的粉笔残余清理出来，汇聚到中间一处。看着形成圆锥形的白色粉末，他一阵恍惚，顿时感觉到胸闷欲吐，双手赶紧扶着两侧桌沿，支撑着轻摇欲坠的身体，耳中响起短暂的嗡鸣声，他淡淡一笑，是连老天爷都觉得他活得太累了吗？

他定神站立了好一会儿，猜测家里的少年应该走了吧，而一想到那粉嫩的果冻唇，肖瓒忍不住抿了抿自己的双唇，回味着离别的吻，眸中也泛起了柔光。

“肖老师好！”学生们第一次见肖老师发呆，齐声向他问好。

肖瓒尴尬地扶了扶黑框眼镜，垂眉看着地上的一张五彩斑斓的糖纸，这色彩像少年充满朝气的缤纷未来。他汕汕一笑，弯腰捡起糖纸扔进了垃圾桶，他在这一瞬间感觉到自己的人生是如此的刻板灰暗而苍白，那种生气勃勃的多彩生活离他实在太遥远。

“同学们早上好！”肖瓒礼貌回应的同时，板着脸，利落地将讲桌收拾干净，拿着黑板擦转身擦着黑板上昨天其他老师留下的版书。

今天的肖老师心事重重，以前的肖老师淡然平静，是什么让他发生了改变？

铃铃铃的上课铃声催促着迟到的同学加快着脚步。

“今天我们来学习面部颌骨的勾勒技巧，有那位同学能说说你生活中观察到的人之中，谁的下颌骨线条是你最喜欢，印象最深的。请举手示意！”肖瓒侧着身在黑板上用白色粉笔，一气呵成地勾画出一个自己心中最完美的下颌骨线条。

“肖老师，我！我昨天在一个汽水铺见到一个男孩，下颌骨轮廓立体，如刀刻般俊美。下颌缘与下颌升支起的角度刚好形成老师上一节课说的约120度的完美棱角，配合微翘的下巴，帅得我眼都挪不开了。”积极回答问题的是活泼的顾真。

课堂上一阵哄笑。

顾真偶遇的会是自己家里的那个少年吗？肖瓒心中一股暖流淌过。

“花痴少女吹牛了吧，要像你说得如此的帅气应该早就出道当明星了。”同学们一阵嘲笑。

“我没吹牛，我看到的那个男孩，就拥有现在肖老师黑板上画出的这个下颌骨线条，一模一样！”顾真说完，气鼓鼓地嘟着嘴指着黑板，咚地一声，一屁股坐回了课椅上。

原来顾真看见的真的是自己家里的少年，原来美的东西大家都懂得欣赏。听到顾真的夸奖，肖瓒心里油然而生一种自豪与骄傲，比别人夸自己还高兴，而一抹羞怯的红晕也悄悄爬上了他的耳廓。

“报告！”是那名经常迟到的小歪同学，右手食指勾着校服外套搭在右肩膀上，肥硕的黑色运动裤松松垮垮地被一根陈旧斑驳的黑色皮带胡乱捆扎着。

肖瓒蹙眉看看手表，又迟到30分钟！

家境并不宽裕的小歪因为成绩实在太差，父母又执着地想让他成为家里唯一的大学生，所以才决定走艺考这条路。父母为多挣钱，不惜以牺牲健康为代价，选择到有微毒的电解铝厂家打工。无奈，小歪无心学习，对绘画根本不感兴趣，上课也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

“上次迟到你说拉肚子，再上次你说扶老奶奶过马路，今天没有充分的理由就站在教室外面听课吧。”肖瓒冷着脸说道。

没想到平日里最好说话的肖老师，今天却杠着不让他下台。面对教室里二十多双蔑视的眼睛，小歪尴尬地梗着脖子，涨红了脸，提高了腔调：“今天也是扶老奶奶过马路耽搁了，就这样吧，你以为你真是老师呀，看得起你叫你一声老师，说难听点你就是为我们服务的打工仔，嗤，神气什么？”

“哟哟哟，你究竟有几个好奶奶？”有人串改了歌词，起哄地拍打着桌子唱了起来。

一边是孺子不可教的顽皮学生，一边是混乱失控的学习课堂，肖瓒感到胸腔憋闷得紧，随着脑中嗡鸣再次响起，他捂着胸口，眼前一黑，顺着讲桌歪身倒了下去。

刘桐从校长办公室闻讯赶到休息室，已有几名老师围着昏迷的肖瓒正在议论着。有说是因为家中变故太过悲伤，有说是因为小歪的刻薄之言太过刺激。

“打了120没有？你们怎么还有心思在这儿聊别人的八卦，都回教室教书去，学生都不顾了吗？”刘桐烦闷地挥挥手。

肖瓒从晕倒在讲桌旁时，耳中就能清晰地听见每一个人的声音，可眼皮沉重得如灌了铅一般，怎么也睁不开眼睛，身体也动弹不得。

昏迷中，肖瓒感到自己仿佛飘浮在一条黝黑狭窄、永不见尽头的甬道内。胸腔被勒得很紧，也不知是不是绳索之类的东西，它渐渐嵌入皮肉之中，将上半身的肌肤切割成不规则的几大块。相邻的皮肤边缘都想拉拢争取每一条肌肉，皴起的每个褶皱里都是一个因撒扯而产生灼烧的痛点。痛！剧痛！都不及这种慢慢地撕裂如凌迟般酷刑的折磨。

肖瓒嘴唇抿得像一道用刻刀雕出来的线，苍白如纸的脸上大汗淋淋。

忽而，一道白光斜刺里照射进肖瓒眼中，他迷了好一会儿眼。当再次睁开时，白炽的光已变为一团膨松软软的絮云。絮云悬在半空，层叠缠绕着。再仔细看云团中的每一根如丝细羽都是彩色的，颜色虽浅淡却很丰富，絮云好像藏匿了整个七色的彩虹。

身体的束缚感与煎熬的痛楚随着彩色祥云的出现而消失殆尽，肖瓒双脚着地的同时，彩色祥云却悠悠荡荡地飘走了，他想要抚摸祥云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此时，耳畔传来了刘桐略带沙哑的急唤：“肖瓒，坚强点，你还有父母，还有学生，他们都需要你！这世间总有一样什么东西值得你留恋吧。”

“再加大点电流！”

嘭！嘭！肖瓒听到有人用电击心脏复苏法正在对他实施抢救。

“动了，医生，他眼皮在动。”刘桐兴奋欢呼。

“行，你随我到办公室，小李，你们几个做好数据和记录。”一位高个子医生招呼着刘桐来到医生办公室，在电脑中调出了肖瓒的急诊病历。

“你是他朋友吧，他这个病很罕见，就目前我掌握的资料来看，全世界患此病的病人不超过十人。”医生语调平和地说道。

“罕见！那是什么病？还能治吗？”刘桐看见肖瓒病历编号是五号，惊诧地瞪着眼。

“目前此病没有医学命名，我们一起会诊的医生集体为它暂时命名为五号疾病，这是我国发现的第一例。病人会随着晕倒的次数增多，身体的脏器逐渐衰竭，一个一个枯萎，直至死亡。没有十分有效的治疗方法，我们也只能持续关注他的情况，最好身边有亲人陪伴和照顾。”医生说完轻声叹息，为年轻生命即将逝去而喟叹。医生虽说是一份生死看轻的职业，但对专业领域中的未知之地仍保有强烈的探索欲和对生命的敬畏。

四天后，肖瓒处理安排好一切，出发返渝。

“妈，我回重庆了个！”肖瓒站在重庆江北机场国内抵达出口处，与母亲通着电话。

“嫩各巧？你爸今天也会去江北机场。哦，不能说的嘛，幺儿你当没听到哈。”

肖瓒父亲在缉毒队里负责摄影拍照工作，每次出警必有缉毒任务，而具体工作内容及出警地也只是临到出发才知道一个大致范围。

“妈，我想吃您做的水煮牛肉和辣子鸡丁。”对母亲不小心说漏嘴，肖瓒并未介意，自然地转移了话题。

“好好好，我这就去买菜。”肖妈妈自从接到刘桐的电话，知道儿子的病情后，心里忐忑不安。又因为内疚于因自己的原因造成儿子婚姻失败，更怕得不到儿子的谅解，因此一直不敢打电话给儿子，倾诉这份舐犊之情。

“等哈哈儿见！”两人愉快地结束了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