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章被这巴掌带倒在地,眼前出现一瞬间黑暗,耳朵里竟然也响起塞北的风鸣声。他趴在地上好一会没起来。倒不是疼的,因为兄长即便用再大的力气也不可能伤到他——一个“老人”动手,能有多疼。他只是还懵懵的,甚至怀疑酒让他出现了幻觉。
“竖子!你都干了什么?!”与外貌相匹配,周节连声音都是苍老嘶哑的,“偷兵符!擅自发军!你想让整个周家都跟着你陪葬吗?!”
周章捂着脸,脑中轰隆一声,难以置信地直起身子,为什么兄长会知道这件事?是燕王吗?可他明明承诺过不会告诉别人啊,怎会中途变卦?还是说跟在他身边的人勘察到了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翻滚进周章的脑海中,但不管怎样兄长说的确实是事实,不同于宽容大度的燕王姐夫,顶嘴不敬都没太大关系,周章是半句话也不敢跟兄长吵。在他眼里周节和父亲没什么区别,甚至比如今只剩下模糊影子的父亲更为重要,再加上对方常年身体不佳,所以周章不论说什么话,出发点都是——不让兄长生气。
“对不起兄长,是章儿的错。但当时……情况紧急,章儿来不及禀告,也怕姐夫……啊不,大王不同意,”周章的酒一下全醒了,恨不得磕头解释,“但最终有一个好结果……”
“好结果?”周节怒道,“周家被夷了三族,是不是才叫好结果?!”
周章一愣:“可大王并没有责怪章偷了兵符,他生气的地方在于章孤军深入,万一有个闪失……”
话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周章才生出深深的愧疚感,燕王说他恃宠而骄无法无天,确实在理,毕竟擅发兵这一条罪就足够废掉周家积攒这么多年的底子和声望了。
但燕王提都没提过此等罪名。
“人君之言,有几番真几番假,你如何得知,”周节咬牙,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感觉表露无遗,“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为臣之道?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把周家交给你?!”
“兄长,您说什么呢,”周章膝行了两步,抓住周节的衣衫急声道,“您才三十多岁,会活很长很长,将来章还会有侄子侄女,周家自然会交给他们……”
“我的病还能活多久,我自己心里有数!”周节狠下心推开幼弟的手,“说!燕王打算如何罚你!”
“他没怎么罚我啊,大王说的是真话,他相信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燕国,为了大汉!”周章十分自信,“他只是怨我没给自己留后路,他怕我万一有个闪失,他就没办法和兄长、阿姊交待。”
“大王怕无法向周家交待?”
某一瞬间,周章竟然从兄长眼中看出了嘲讽和鄙夷,但仅仅只有一瞬间,它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换成一如既往的感恩戴德和愧不能受。
“确实如此……大王罚我都是私下里的,军中都不知道我是擅自发兵,以为我有指令,去探听情报呢,”周章回想起那个夜晚,人就开始发窘,自从六岁父亲去世之后,他就没再被抱在怀里打过了,都是罚抄罚跪,兄长会给他留面子的。
“兄长,话说,您——是怎么知道的啊,”周章忍不住问了一句。
周节沉默了片刻,冷声道:“你都说了,这件事情除了大王没人知道,除了他还能有谁来信告诉我?”
周章瞬间呆住,下意识摇头,喃喃道:“怎么会,不可能……”
质疑脱口而出的瞬间,他又马上闭起嘴,因为周章永远也不会怀疑把自己养大的兄长,兄长永远不可能骗他、害他。
所以真是燕王出尔反尔告了秘?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为你隐瞒,是笼络周家,”知弟莫如兄,周节好像看出了周章心中的想法一样,面无表情地解释道,“派人透露给我,是敲打周家。一剑一封侯,人君权术罢了。”
周章目瞪口呆,一时不知道是自己太纯白无知,还是燕王和兄长城府太深。
“你自己闯的祸,燕王想卖个仁君的名号,不愿用国律,那就只能为兄动家法来满足他了,”周节咳嗽了几声,高喊道,“来人!”
一阵匆匆的脚步逼近,两名家卫闻声而至,推开门拱手道:“丞相,有何吩咐。”
“把周章带下去,”周节下了最后的通牒,“为期十日,家法伺候……咳咳咳……”
他确实动怒了,这一阵咳嗽几乎要把心肺都扯出来。周章慌张不已,他起身给兄长顺气,不停地道歉:“对不起,章儿错了,阿兄怎么罚都行,只要您别生气,别伤了身子……”
“跪下!”周节捂着嘴,沉闷的声音从指缝中流出,他感觉到一股猩红的液体就在手掌心,即将喷涌而出,着急大喊道,“把他给我拖出去!”
周章扑通一声跪下,仍然抱着兄长不放手,眼泪都流了出来,此刻他真正开始后悔自己不应该想个什么主意便要强出头,如果兄长因为自己气得犯病……
“什么罚章儿都认!我知道错了,真的再也不敢了,”周章已经被架到门口,还要扒着门框拼命喊道,“阿兄,您好好的!别动怒,注意身体……别离开我,别丢下章儿一个人!”
六岁那年蓟城大乱,家人走失,是他一辈子的阴影。
周节仍旧保持着手掩口鼻的姿势,就这般注视着幼弟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确认对方看不见之后,像是脱力一般瘫倒在地。而周章虽已经远离,天色又昏,却分明感觉到兄长哭了,就算泪水没有夺眶而出,也必定是往心里流的。
他终是被拖走了,被带到后院的一个杂物室关了起来,随着木门的打开又锁住,废弃多年的空间荡起一片尘埃,呛得周章咳出了眼泪。这里没有烛火,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唯一可以看到的就是斜上方的窗户,几条铁栅栏之间倾泻下洁白的月光,跟塞上所见倒是一般无二。
那天晚上睡在燕王的营帐,也是一片漆黑,甚至连月光都看不到,周章喜欢在自己的屋子里留一盏灯,但刘碧没有这样的习惯,那周章一个“待罪之身”,又怎么好去要求,翻来覆去睡不着时,他感觉到一只手搭了上来,轻轻拍着他。
哄小孩呢——他当时嗤之以鼻,却也有几分感动。可现在,他讨厌死了告密的燕王,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这就是毁约!如果阿兄真因为此事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一定……
周章想先在脑海中放一段狠话,但想来想去,意识逐渐昏沉,终究是在担忧、愤懑、恐惧、怨怼当中睡了过去。
未来十二个时辰,将会是他一辈子的阴影。
第二日卯时刚过,天空连鱼肚白都还没出现,周章就被喊了起来,当视线骤然由暗至明,连微弱的烛光都变得刺目。周章揉了揉眼睛,看见两个家仆和兄长的贴身随侍就在自己面前站着,家仆手中棜案中似乎还呈着什么东西。
“这回又要罚抄什么,”周章对下人自然没有对他兄长那样的逆来顺受,便带了些起床气随意地问道,“尚书管子还是道德经,都拿来吧。”
家主的随侍沈公已有知天命的年岁,而且并非奴籍,大汉极重孝道,尊长者,六十岁以上的老人甚至会被赐“王杖”而拥有特权。即便尊卑有别,周章拿这个语气跟长者讲话是非常不应该的。沈公果然蹙眉,但也没在情绪上表露过多,只是冷声宣布道:“郎君没有听丞相说吗,家法何时只是罚抄那么简单。”
他示意两名家仆一者将周章按在不高的食几上,脑袋朝下,臀部就抬了起来,另一家奴将他下半(;)身所有衣物都褪到脚踝,转身去寻刑具。周章没想到被扒了精光,深秋的凉风直接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免挣扎起来。
“你……干什么!”
“郎君,躲一回,加十下戒尺,”沈公提醒道,“初定为早晚各责臀三十下,责手心三十下,罚抄规定书目,晌午罚跪。”
“等会,一连十天都是如此?”周章惊骇不已。
“这只是最低限度,若您罚抄抄错了,所受的远不止这些,”沈公道,“比如今日,郎君出言无状,加罚十下。”
“等一下,凭什么?!”周章扭着头大喊道,“你并非我长辈,你有什么资格擅改刑罚,我为什么要尊敬你?”
“燕王是您的长者、尊者,您擅动兵符,就是对他的尊敬了吗,”沈公厉声道,“动手!”
三寸宽的厚重檀木带着哨声敲了下去,周章当时惨叫出声,钝痛的感觉像是海浪侵蚀岩壁一样,从表层皮肤一直撕扯到肉中。家仆的手劲虽然比不了燕王刘碧这种马背上长大的人,但难熬就难熬在,他们是公事公办,所以每次戒尺落下的地方几乎是同一处,根本不会像燕王那样尽量避免伤上落伤。
雪地上红痕逐渐明显,痛感火辣而焦灼,周章本来不想哭,因为示弱并不能给自己减刑,还是生生被逼出了眼泪。二十下之后,他开始发抖,一直向下的脑袋因为充血而太阳穴胀痛,他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发出太大的声响,因为这个时间兄长应该还在休息——即便后院离家主卧寝还有一段距离。
“唔啊……好痛……”
“让郎君缓歇片刻,以后每十下换一处地方,”沈公突然吩咐道。
周章一口口吸着凉气,感谢之余,忽然后悔刚才的言行,沈公资历很老了,并且对周家十分忠心,蓟城大乱结束后,奴婢大多都逃难成为流民,等待朝廷发放民籍的机会,只有沈公还要在安定之后跑回来,寻找做了私塾先生的周节。怎么说,他也是看着周章长大的,周章之前也从未拿看下人的眼光对他。
那句“你不是我长辈”,只是气极之下的狂语罢了。
“沈公……对不起,”周章断断续续道,“我只是……心有不平。”
“郎君不认罚吗?”
周章吞下泪水,颤声道:“我认,可也恨燕王向兄长告密,他若真的想要一个仁君的名号,又要敲打于我,大可以把我绑去王宫动私刑。如今平白惹得兄长生气,我……我罪无可恕。”
沈公叹了口气,郎君从小就黏着长兄,即便并非一母同胞,但感情很好,前者几乎是把长兄当作父亲一般崇敬爱戴。
“沈公,兄长的病还好吗?”周章又问道。
沈公迟疑了片刻,他要是回答丞相咳血不止,昨晚就传了医工治病,那小郎君便是拼了性命也要冲出去寻他哥哥,故而只好搪塞道:“服了药,还在休息。若郎君觉得对不起丞相,那此十日便诚心悔过吧。”
“我知道……我知道,”周章阖目,映射着烛光的泪水倒滑进乌黑浓密的发根,“我该受这些,您继续吧。”
檀木继续用依照一种力道落下,周章咀嚼着疼痛,心里默念兄长千万不要有事,如果可以……如果可以的话,能来看看他就好了。
四十下过后,周章几乎瘫在了案几上,若从背后看去,屁股别的地方都是雪白一片,只有两处是深到发紫的红,如同妖艳的冬梅,已经想要往外渗血。沈公给他上药,白色的粉末一融化在伤口处,周章便惨叫挣扎了起来,家仆险些按不住。
“不要……求您了,”周章流泪道,“太疼了,我不想上药。”
“郎君忍一忍吧,如果不上药,您如何熬过十日呢,”沈公苦口劝解道。
周章抖了一下,他差点又忘了这种折磨要连续十天,这是兄长头一次下这么重的手,仿佛他犯了什么离经叛道欺师灭祖的罪——也许就是吧,如果燕王真是那种深藏不露的人,他的举动将会给周家带来灭顶之灾。可燕王是吗?为什么一点都看不出来呢?
周章现在还没意识到,他眼中的苌弘哥和兄长眼中的燕王起了很大冲突,而且这种冲突,将会在短暂的未来中一直持续。
总算是挨过了上药,周章在家仆的搀扶下,慢慢把身子转了过来,对着沈公跪好,乖乖伸出了左手。
“郎君,两只手都要受罚,”沈公道。
“可……我不是一会还要抄录籍册吗,”周章惊讶道,小时候不懂事挨打,兄长都是担心他完不成课业,要么只打左手,要么打脚,从没出现过今天这种情况。
“丞相就是这么吩咐的,”沈公叹了口气,将周章背在身后的右手拿了出来,“郎君记得不要躲,否则会加刑。”
他从棜案上拿起细细的藤条,轻轻点在周章的手心。就这么轻轻一接触,立刻勾起了周章久远而深刻的回忆,童年中藤条多用于恐吓,再加上他天性聪慧,这吓人的玩意很少落到手上。只有一次夏日贪玩落水,他被燕王刘碧救了上来,回家后周节用藤条把他的脚给打肿了,很多天走不了路——只这一回,其余时候即便挨,也挨不了几下,兄长舍不得伤他。
现在根本不一样了。
他对燕王是又哭又求,对兄长是乖乖认罚,这两个人都会留情。
“啪!”
尖锐的疼痛之后,两只并齐的手掌多了一道贯穿掌心的红痕,如墨入水一般缓缓晕开。
——现在是无人可求,无人会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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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