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手心之后,是罚抄。
臀部挨着脚后跟的一瞬间,周章像是针扎一样弹了起来,改为长跪的姿势,并用求助的眼光望向沈公,哪怕他知道没什么用,可也还是要挣扎一下。
“我跪着抄录,或者安坐写……可以吗,”周章恳求道,他眼睛已经哭红了,脸上斑斑尽是泪痕,并非示弱,而是实在忍不住。
因为周家家规要求罚抄时必须危坐,不能安坐也不能跪,而檀木责的那两块肉,正好是脚踝必须抵住地方,简直就是往伤口上撒盐。别说危坐着抄录了,就算只是坐,周章也根本静不下心提不起笔。
“郎君不可任性,既然丞相没有特别吩咐,您还是照做为好,”沈公顿了顿,“也让他省些心吧。”
搬家主的话出来永远最有用,周章一听便放弃了挣扎,他咬了咬牙,把重心一寸一寸往下降,伤口受到连续变重的压力,痛感加倍袭来。周章的脸皱成一团,眉头紧锁,他已经尽量让上半身的重量压在案几上,但下面仍然疼得惊心。
“呃啊……”周章一口口倒吸着凉气,滴落的眼泪沾湿了摊开备用的绢布,“好疼……”
“郎君,您还是忍着些,快点写吧,”沈公看着着急,好心提醒道,“现在不到辰时,您只有一个多时辰了,如果抄不完《新语》,不但不能用膳,少几篇还要加几下檀木尺。”
周章颤巍巍拿起笔,他右手掌心被三十下藤条打肿,但五指姑且能动,将将能握住笔杆。
可如何写得字……
“郎君知道规矩的,每一张绸绢上,都不可以有错字,否则需要重新写,”沈公这话无异于雪上加霜,“您专注一些,别多受无妄之灾。丞相若是知道……也会心疼的。”
周章已经拿起笔写下了第一个字,歪歪扭扭,如同刚学书的孩童,他原本特意练了一手漂亮的书法,但现在能做到不错字已经是极限。他也想专心,可注意力时不时就会转向所有疼痛的地方,那些伤口都如同烤了炭火一样,尖叫着宣示自己的存在。
强忍着写下一篇,周章被折磨得大汗淋漓,他抬头时看见曙光从窗户外透出,像是雀跃的柳絮一样飞扑到绢面。周章愣住了,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沈公担心小郎君跑神,连着提醒了好几次,谁知,对方竟转头朝他惨淡笑了笑。
“沈公,蓟城之乱没多久,我们失了阿翁和嫡母,全靠兄长抚养长大。”
“他是不世出的奇才,就算周家因大汉换了天子而失势,他还能举孝廉做官,光宗耀祖,重回朝堂。如果没有兄长,我一个庶出的幼子,只能死在城中。”
“郎君……”
“所以,兄长怎么罚我,我都认,但我真的怕自己惹他生气,加重了病情,”周章有些恍惚,“沈公,您别在这盯着我了,能不能代我看看兄长,只要他不生气伤身,我做什么都可以……”
沈公神色复杂,缓缓点头道:“诺,您还是赶紧写吧,毋多挂念。”
周章不再言语,把牙根咬得发酸,强行夺回注意力,全心投入到《新语》的字里行间中,每一笔都让他有一种刀剑上跳舞的感觉。新语除了汉初历史,大都是为臣治国之道,虽是儒生所作,但有些语言颇为精辟,不局限于一家。周章不是不能感觉到兄长的苦心,对方有一种急于交付一切的感觉,有一种……
有一种,在倒数自己生命的绝望。
将死之人,总有准确的预感,这才是让周章真正害怕的地方。
“啪嗒”一声,他摊开红肿的手心,接下了一滴并非出于疼痛的泪。
一个时辰过得缓慢而迅速,于绢布上的寥寥几个字而言,规定的时间太过短暂,但对伤痛来讲,每一刻都是煎熬。当沈公返回检查周章完成的情况时,《新语》只抄了半数左右。
“郎君,这……您在干什么啊,怎么会在此时偷懒,”沈公摇头叹气,“还有整整四个章节,您或得受重罚了。”
“我没有偷懒,身上疼痛难忍……又实在担心兄长的状况,”周章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他还好吗。”
“……还好,今早丞相便上朝去了。”
“那我就放心了,”周章舒了口气,“该罚多少便罚多少,都按照兄长的吩咐来。”
周章被搀扶着出去,跨出杂物间的那一刻,深秋并不刺眼的阳光却让他动用两只手,把眼睛严严实实遮挡了起来,仿佛在黑暗中关了许久,见不得光明。耗费如此多的体力之后,他的肚子开始咕咕作响,昨晚在宫中宴饮,应付一杯又一杯的清酒,反而没吃多少东西,如今更是饥肠辘辘。然而迎接周章的并不是哪怕一顿粗茶淡饭,而是堆叠在一起的锁链。
他缓缓跪了上去,铁链卡在膝盖的骨头之间,虽然不舒服,但比起责打,罚跪已经算是休息。周章伸出双手托起檀木戒尺,举过头顶,颔首垂目。他需要保持这个姿势两个时辰,直到晌午之后,开始新一轮的惩罚。
“郎君,这回莫要存着侥幸心理偷懒了,”沈公道,“您已经多记下了四十戒尺,连着本来的,一共七十下。如果再有违逆,我真怕您受不住。”
“没……没关系,”周章有气无力道,“我也算是上过战场的人了,兄长要罚,我自然受得……没那么娇气。”
还好此时并非夏日,正午的太阳也并不毒辣,反而带了些和煦的暖意,庭院内草木虫鱼都被染上金色和深红,正是一派风和日丽的仲秋美景。跪在地上的周章却只看秋木投射在地上的影子,以树根为圆心画弧,预示着时间的流逝和太阳偏移。
很遗憾,即便他想坚持,最后却依然因为脚背抽筋而掉了檀木,被加长了罚跪的时间。周章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中,越痛越累,越完不成任务,于是就会获得更多责罚,变得更痛更累。这般积攒一天之后,他不但一口水都没喝到,而且将戒尺附加到了一百下。
时值深夜,他害怕自己叫出来吵到兄长休息,求沈公给了他一根麻绳,咬在嘴里,两头打了结系在脑后,又请求将自己绑到案几上。
这回家奴终于分散着板子打了,臀部峰、谷、弯……所有的地方都从雪白转为浅红、绯红、紫红,印记交叠的地方开始流血,像是朱笔点梅花,蘸多了颜料汇集成脓水流了下来,看起来触目惊心,连家丁下手时都迟疑了。
周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大概打到七十左右,他已经没有意识了。由于受罚时必须醒着,仆人不得不朝他泼了冷水,他梦见自己在冰上行走,然后一脚踩进了窟窿,掉到了正月的冻河里,冷得全身抽搐。
嗓子也嘶哑,喊叫虽然没有冲破口腔,但都淤积在喉咙里。周章闻到一股腐烂的味道,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是尸体在发臭。
这是第一天而已,兄长难道会因为这件事活活打死他吗。
周章是如此坚定地持否定答案,他并非不识好歹之人,燕王也好,兄长也罢,他们不是专门为了罚他而扬起藤条,只是希望他记住错误并永不再犯。
果然,第二日太阳升起的时候,周章并没有看到昨天行刑的家仆,沈公倒是来了,让人将他趴着安放在担架上,抬离了这个自己都不敢回头的地方。
路很熟悉,周章以前犯错时来过许多次——柏木森森,这里是周家祠堂。
远远地,周章看见了那个佝偻的熟悉背影,那人正两手负于身后,来回踱步。泪水顿时充盈了周章的眼眶,他翻身下了担架,跪伏在地上,一边叩首一边哽咽道:“阿兄,阿兄……您没事吧,章儿知道错了,您原谅章儿这一次吧。”
抬头,看见兄长手中拿了东西。
——那是带着密刺的荆棘。
周章心中一痛。
“转过来,我看。”
听见呼唤,周章瞬间明白了兄长是什么意思,受罚期间本就只穿了襜褕,此刻他便掀开了唯一一层衣裳,将昨天整整一日的苦难展示了出来。
祠堂里的时间好像凝固了,周章只听见急促的呼吸声。
“章儿……”周节的声音都在发抖,“你恨我吗?”
“不,怎么会……我知道兄长是为了我好,”周章连忙放下衣裳,转了过来,急切道,“伤都会好的,你的病也会好的。”
“才一天,你的嗓子已经哑了,”周节缓缓走到他身边,苍老的面容让两个人看起来不像是兄弟,倒像是父子。
“忍不住还是会喊嘛……”周章尽量让自己显得很乐观,对于昨日地狱般的生活只字未提,“阿兄……别笑话我就好。”
“我知道,你一直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周节的眸光中显露出几分慈祥和满足,“我们虽是同父异母,可我一直拿你们当亲弟妹。”
“章儿也是这样,没有兄长,就没有今天的我,”周章尽量忽略身后的疼痛,咧嘴粲然一笑。
“可为兄只能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周节伸手摸了摸幼弟的头,发现对方这两年个头猛长,已经比自己高很多了。
周章见状,立刻跪了下来,仰头看着兄长,虽然仍旧笑着,但眼尾开始泛红:“我们只错了十四岁啊,怎么就不能一世了?燕王好些年在各地求药,兄长的病……”
“你听着,章儿,”周节收回手,脸色冷了下来,“我知道你少年时同燕王走得近,他又纳了兰因作夫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就可以喊他姊夫,将他当作亲父兄。”
“为……为什么?”周章疑惑道,“虽然阿姊不是王后,但他待阿姊很好啊。”
“夫人再怎么荣宠,那也只是诸侯王要多少有多少的姬妾!你以为燕王是什么大善人吗?以为君王和夫人是多么牢固的关系吗?你要永远记着……”周节缓了一口气,“君臣是隔开一切感情的鸿沟,势必凌驾于所有关系之上!阿兄也好,姊夫也罢,都只是细枝末节!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这个人在燕国内有生杀予夺的权力,除了汉廷指定的相国、王后他动不了,其他随意什么人,动动指头就能让人头落地!”
虽然周章现在还在埋怨刘碧不守信用,但兄长描绘的燕王也过于残暴了,跟孝悼皇帝似的,跟认知不符。但不对哥哥顶嘴是周章的习惯,此刻他只是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口称“章儿记下了”。
“我说的话,你就是不往心里去!”周节一眼看穿周章的“口是心非”,他沉下一口气,将阿弟拽到了祖宗的牌位前,用荆棘狠狠甩了他的腿窝处,呵斥道,“跪下!”
周章看见荆棘便知道,兄长是要在灵堂前罚他,本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便顺从地把襜褕褪到腰间,并感谢对方放过了他的屁股,那里真是一块好地方也没有了。未来十天半个月,他都休想安稳坐着。
荆棘划过空中的声音并不高,不如藤条那种能起到提示的作用,周章尚未反应过来,痛感便如同火焰一样,从右肩灼烧到了左腰。荆棘质地不如檀木实,但是上面密密麻麻的刺在感觉上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就好像拿一排针扎进皮肤里。但它们并没有真的刺进去,而是顺着周节的力道在皮肤上斜着剌开无数细小的伤口,急促的痛感被无限放长,每一个毛孔都是带血的。
“啊啊啊啊啊——呃啊……”
周章痛苦地喊了出来,他的跪姿瞬间垮下,两手撑地才能保证不翻倒,那一瞬间他忘记了自己要在兄长面前刻意压制声音。喊叫脱口而出的瞬间,眼泪也滚滚落下,他胸膛急剧起伏着,仿佛一条濒死的鱼。
如果像挨藤条一样紧接着第二下,周章无论如何也撑不下来,但兄长停了很大一段空档,等待他的呼吸恢复平缓。
“这一下,为你行事糊涂、鲁莽,犯了夷三族的大罪而罚!”
“唯……是章儿的错,”周章挣扎着爬了起来,重新跪好,“列祖列宗在上,章儿以后……不会再……啊!”
他话没说完,第二下便抽了上来。周节并没有刻意更换角度,导致这两道印记几乎是重叠的,有些皮肉被勾翻了出来,原本光洁的脊梁一时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这一下,为你行事逾矩,不安本分,目无尊长而罚!”
“呃啊……兄长……”
周章已经说不出具有完整意义的话,仅剩的力气都用来维持跪姿,或喃喃念着那两个字。汗水和泪水混合在一起流下,遮挡了视线,他发现眼前的牌位开始重影,而得不到休息的身体出现一些反常的信号。
饥饿,恶心,抽搐,阵痛,晕眩……
周节丝毫不查,又是连续三下才让周章喘息片刻,发现对方跪不下去后,召来两名家仆抵着他的肩膀,自己走到祠堂的角落,更换了新的荆棘。
这东西不耐用,几次后密刺就会磨突,脱落,达不到之前的效果,经常更换,就如同藤条沾了盐水,威力不减。
“兄长……”周章看见这一幕,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声音抖得像秋风卷起的沙石,“我知道错了……也为自己的错付出了代价,您为什么还是要……”
为什么还是要下这么重的手呢。
这根本不像兄长平日的风格。一般罚是冲着“疼”去的,可扎在背后的芒刺却告诉周章,兄长是冲着“伤”去的。这太奇怪了,不论是燕王还是兄长,责臀责脚心不就是为了只疼不伤。为什么,他这一回犯了多大的错啊?明明围剿了两万匈奴骑兵,却自食苦果,被折磨到现在都不能放过。
“兄长……为什么,不肯原谅我,”周章凝噎道。
“章儿……”周节神色复杂,颤巍巍走近了一步,将左手搭在弟弟略显瘦削的肩膀上,却引得对方一阵条件反射似的哆嗦,周节也像是针扎一样缩回手,握紧了荆棘。
他并没有让人提前把柄部去刺,此时右手也已经满是伤痕,但背过去的周章并不知道。
“我不只是……在为这件事打你,而是在为未来提醒你,”周节的声音再度脱离了情感,虽然他也是眼中含泪,“永远不要全心全意信任帝王家,永远要把自己划定在臣子的范围内,只尽为国为民的本分。因为朝堂之上,瞬息万变,根本不知道翻天覆地的时刻何时到来。”
“你和他们的关系,决定权并不在你的手中,你永远是被动和承受的那一方。若他们在情感或者才能上需要你,你的逾矩和挑衅是可原谅的、真性情的,等到他们不需要你了,不仅所那所谓的特权会消失,从前的点点滴滴行为举止,都可以成为判罪的证据。”
周章闭上眼睛,尽量按照兄长的描述想象燕王,可他脑海中只有一双长着茧子的大手,行走时握住自己的手腕,学射时扶住自己的肩膀,摔倒时抱起自己的腰肢,犯错时罚得他连连告饶、心有余悸。
燕王本就是另一种兄长般的存在,如何拿起剑刺向他呢。
“罢了,”周节见幼弟带有迟疑的停顿,便像是放弃了什么似的,喟然长叹道,“是我把你护得太好,你什么也不知道……”
“知道……什么?”
“到头来……为兄只好再求他一次了,”周节喃喃道,他忽然换了神色,原本病态苍白的脸因为痛苦纠结到狰狞的表情,竟然显得有些穷凶极恶,他再度高举起荆棘,一刻也不停地朝周章背后砸了上去。
说是用“砸”,并不为过,周节既狠,又因身体羸弱而不剩多少力气。他本可以叫个家仆来代替自己,可周节偏不,仿佛跪在牌位前受苦的不止是幼弟,而是他们两个人。
周章疼得脑子已经昏沉,晕眩和作呕感达到了顶峰,他无法思考兄长给自己和燕王之间划的不可逾越的红线,仿佛周身已作顽石,尽去抵抗痛苦了。周节反常地没有提前告诉他需要罚多少下,比起疼痛本身,更让人绝望的是未知,如同坠入无间炼狱,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时间都停了,只有痛苦在继续。
“周怀竹!他是你的同父弟!你何至于下这么狠的手!”
也不知何时,周章被打得意识昏沉,了无生气,忽然听见愤怒的声音从身后飘来。
“臣以家法责宗弟,向燕王谢罪。”
话音刚落,周章便被人架了过来,不用周节摁着,已经脱力而“五体投地”匍匐在地上。
“认什么罪?孤已经罚过他了,怀竹读过这么多书,难道不知道过不二罚吗?!再说了,就算他有过,可他是大汉和燕国的功臣,今日陛下的诏书已经发来,封章儿为桓安侯,二十岁的关内侯开国这么多年来有几个?!这份功劳难道还不足以抵过吗?!”
周章迷迷瞪瞪抬起头,看见头戴长冠身着红缘黑朝服的人影,燕王似乎是从朝堂上跑过来的,就站在自己面前,和叩首的兄长争吵着。
——你明明对我说过,功是功,过是过,功过不能相抵,现在又反过来这般劝我阿兄……你果然说话不算数。
周章也不知道自己抓的重点,怎么会这么偏,直接忽略了关内侯的封赏而挑燕王的毛病,但这确实是他的第一想法。
“代地不是他收复的,望燕王不要将自己的功劳转给宗弟,他承受不起,”周节再次叩首,苍老疲惫的声音听得周章心里一阵发酸,“若以后宗弟行为有失,也请燕王看在他今日有大功而受大刑的份上,看在臣的份上,宽容则个……”
“怀竹……你到底在干什么?孤之前就答应过你,难道到了这个时间点就会变卦吗?我们之间非要如此不可吗?”
“臣不懂燕王在说什么,但臣不过谨遵君臣之义。”
“你——!”
周章听着不间断的争吵声,逐渐分辨不出字句的含义,正对祠堂的石子路摇摇晃晃,黑暗从眼眶周围弥散直到吞噬整个视野,他终是放弃了理解,头一歪,为两日的责打和饥饿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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