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碧完全想象不出,短短一天多的时间,周节是怎么把他弟弟打成这样的。
他想抱起周章,都没有下手的地方,对方处在半昏厥的状态,痛觉却依然敏感。背上密密麻麻的荆棘刺和血痕惨不忍睹,松散的襜褕也被染红,估计是昨天的伤口崩裂导致,手掌肿得很高,嘴唇干涩,脸色惨白,像是被丢进廷尉府一天似的。
“章儿,没事了啊……”刘碧摸了摸周章的头,宽慰道。
最终他还是让人用担架把周章抬上了马车,坐是坐不了了,只能趴着。刘碧为了让对方舒服一点,又把他上半身抱在怀里,结果这个动作像是刺/激到周章了一样,他从本梦半醒中滚落,惊恐地睁开双眼,挣脱着就要跪下。
“姐夫……不,大王,求您了,别打了。您暂且绕过臣一时,哪怕等臣身上的伤好了,您再……”
“章儿!小心别磕着碰着!”刘碧连忙去捞对方,结果一把抓到了周章的右肩,换来那人一声惨叫。
“抱歉!”刘碧慌忙缩回手,安抚对方道,“孤想带你回王宫治伤,兰因也在那是不是?她昨日就想见你了。”
听见姐姐的名字,周章不稳定的情绪总算沉静了半分,但仍然与刘碧保持着距离,用警惕而恐惧的目光注视着他。
刘碧只感觉无奈,明明是周节这个做兄长的下重手,怎么在周章眼里自己这一身伤好像都拜他所赐……
“过来,章儿,”燕王朝周章伸出手,尽量温和道,“马车颠簸得厉害,别跪着了,孤知道你不能坐,趴到孤这边会好一些。”
周章迟疑了很久,才试探着伸出手,刘碧注意没碰他手掌,而是握住他的手腕,将人引到自己身边。
“章儿,你别害怕,孤一向是不贰错,不二罚的,”刘碧真是拿出了自己前所未有的耐心,就像在哄小孩,“孤相信章儿知道错了,并且已经改了,是不是?”
周章用力点点头,但仍旧带些怯意。
“桓安侯,跟孤回去疗伤吧,”刘碧还叫了周章新得的封号,“你阿姊听说你立了大功,可高兴了,我们都为你而骄傲。”
周章眼睛一潮:“您不生气了吗?”
“孤是这么心胸狭窄的人吗,”刘碧无奈道,“当时罚你,只是怨你不顾自己性命,不同孤商量便擅作主张——重点是你,为了你。懂吗?”
周章没说懂也没说不懂,他只是长舒一口气,弯下身子,顺从地窝在燕王怀里,又累又困,像一只自顾自舔伤的小猫,也如同漂泊已久的孤帆,总算找到了可以停靠的岸口。
两个人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谁也没有再开口,听着车铃叮当和木轮碾过落叶的声音,各思所想,直到刘碧感觉到手心一片湿热,才讶然打破了沉默:
“章儿,是疼得厉害吗,你怎么还在哭。”
“为什么啊……”周章哽咽道,“您为什么要把事情告诉兄长?我们不是约好了吗……”
“孤告诉你兄长?”刘碧愕然,“丞相是这么跟你说的?”
周章也是一愣:“您没有吗……”
“不,是孤说的,”刘碧忽然改口,“孤违背了承诺,对不起。”
在听到这句话之前,周章是抱有希望的,他希望燕王没有骗他,哥哥也没有说谎,而是中间出了什么差子,某一人搞错了。他承认这种想法很天真,也不切实际,可他既不敢相信兄长会骗他,也不愿意承认燕王对他失信。
失信,就意味着兄长的警告已经初见端倪,为君者的话,一定是在某种情况下出于某种考虑说的。
没有金口玉言。
没有长久如一。
“为什么啊……如果您想要树立一个仁君的形象,想要燕国百姓的称颂和爱戴,那您就算动私刑!就算把我杀了!不也很简单吗?”周章痛哭道,“为什么要告诉兄长?他身体本来就不好,结果我又让他生气了!你知不知道他拿荆棘打我的时候,几乎只有刺的痛感,因为他根本提不起力气……他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怎么办,我会不会又一次失去亲人……”
话刚说完,他就知道自己又开始“目无尊长”了,可多年来的习惯难以改变,两人之间的关系,君臣占比不大,周章虽然“敬”自己这个骁勇善战的姐夫,但跟兄长的“畏”有本质性不同。
“对不起,章不该跟您这么说话,”周章慌忙含泪改口,“求您帮帮忙,救救我家兄长,他是燕国的丞相,对您还有用,是不是?求您了……”
刘碧目瞪口呆,虽然他之前多次对周章说过,私下里自己还是苌弘哥兼姐夫,但朝堂上、军营间,不能那么随意,他虽为燕王,燕国却不是一个人就能控制的,他领着北伐大军,却要受到长安的监视,若随心所欲过了头,会惹下大祸——但周章听一半忘一半,刘碧有时候得板起脸教训才能树立威严。
结果周节只用了一天,完全把君臣的概念灌输给了弟弟,甚至抹杀了在刘碧看来很珍贵的其它感情。
他遥望着随风而舞的车帘,黯然阖目,极端讨厌这种……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是孤家寡人的感觉,所有关系的建立,都基于利益,基于有用无用。
刘碧不是父亲那种无可无不可的政治机器,高度理性的帝国统治者,他更喜欢骑着马在草原上和兵卒厮混在一起,嬉笑怒骂都在篝火中崩裂出金花,哪怕被人嘲笑母亲不过是个奴婢,哪怕被人骂作厚重少文“老兵革”。
“章儿,孤已经尽力寻医去救你兄长了,”刘碧擦干周章凝在脸上的眼泪,“至于失信的事情……是孤觉得你兄长不是外人,所以在信中透露此事。孤并非是为自己开罪,只是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刘碧等了半晌,没有等来周章的回应,以为对方还在生自己气,结果低头一看,发现那人睡着了。
这回是真睡着了,刘碧摇了两下都没有反应,这让他想起来周章小时候,虽然十年过去,少儿那张小脸已经长开,人中附近还隐隐有了点青茬,但睡着时的模样倒是同之前相似——极力蜷缩,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幼年丧失双亲,哥哥带着一家颠沛流离,也难怪如此。
可周家遭受如此大的磨难,归根结底要怪谁啊。
刘碧很多时候都不敢回忆蓟城往事,他十六岁第一次带兵“剿贼”的悲惨遭遇,当年是他没有能力阻止悲剧发生,后来飞出长安这个囚笼,周节也早已不会接受一个刽子手的道歉,所以周家和他之间从来是交易,只是刘碧一厢情愿认为,解释清楚一切,他们或许还有真情可言。
但周节不给他这个机会,也不再信任他,还告诉弟弟戒备他。
“该谢罪的是我才对,”刘碧他无意识地理着周章凌乱的碎发,喃喃道,“但你可以得到阿节的原谅,我却永远也不能了。”
马车载着一厢心事,伴着车铃叮叮当当,缓缓驶向燕王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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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