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章不知道自己是被疼醒的还是饿醒的,但让他比较欣慰的是,醒来第一眼便看见一母同胞的长姐,周兰因,也就是燕王的夫人。她正一边挑自己脊背上的荆棘刺,一边默默流泪。
“阿姊……”周章虚弱道,“我好饿。”
周兰因见弟弟醒了,喜悦之前溢于言表,连忙把眼泪抹开道:“阿弟想吃什么?我这就吩咐下去。”
“有口吃的就行,不用太麻烦……”
“我记得你之前胃口刁钻啊,”周兰因破涕为笑,弟弟这副委屈模样实在可怜又可爱,“去了一趟大漠,黑了不少,也懂事不少。”
她吩咐了宫婢准备吃食,又揭开纱布更换伤药,听着弟弟克制不住的呻/吟,心酸不已:“兄长怎么会下这么重的手呢,连大王都没怪你,他何必生气。”
“阿姊,兄长罚得对,”周章摇摇头,“是我之前不懂君臣有别,以后做了桓安侯,就更得改了。”
周兰因也叹气,摸了摸弟弟的头道:“我虽是大王所封的夫人,也不敢像你这般跟他胡闹,平日里你让他带你骑马射猎也就算了,擅发兵是多大的罪啊。汉初有韩信擅发兵,由楚王降为淮阴侯,彭越因不听高帝调军的命令,而为吕后所诛,遂夷三族。大王虽不是雄猜之主,你也要注意些言行才是。”
周兰因生得柔美,说话也软软糯糯,周章只闭眼听着就感觉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阿姊,我知道,十二月行加冠礼,我就彻底成年了,做事之前一定三思。毕竟,我还要帮着兄长主持周家,还要顾及你和肚子里的孩子。”
周章将眼睛瞟向周兰因的肚子,阿姊已经怀孕五个月,即便身材瘦削,旁人也能察觉到燕王夫人微微隆起的腹部。周兰因欣慰地笑了笑:“我的章儿长大了,可算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了。”
两人聊着聊着,饭菜便端了上来,医官说桓安侯只能吃些清淡的,而且不能饮酒。这可把周章给憋闷坏了,他以为好阿姊定然心疼自己,摆上一顿美食,还能喝到刚收的黍米所酿浊酒,结果真只有清汤寡水。不过也许是因为饿了好几日的原因,周章吃什么都是人间美味珍馐,不免狼吞虎咽,看得周兰因既心疼又好笑。
饭后,周章精神好了很多,体力也在逐渐恢复,他试着活动了几下肩膀,结果被刚涂好的伤药疼得龇牙咧嘴,感觉身体像是生锈的刀剑,又沉又腐朽,便问道:“阿姊,我这是睡了几天了。”
“两天了。大王怕累着我,不让我给你上药,总是让我看看你就离开,”周兰因爱怜道,“可见阿弟你伤成这样,我总是不想将你假手于人,忍不住便要过来,你现下醒了,阿姊便才放心。”
周章哎呦一声,才意识到:“阿姊,我马上都成年了……男女授受不亲,您怎么能帮我上药。还有,您听大王的话,千万别久坐着,窝着我外甥可怎么办。”
“只是背上而已,跟一母同胞的阿姊还这么见外,”周兰因笑着刮了刮阿弟的鼻子,“还有啊,小家伙尚不知是男是女,怎么就外甥了。”
“都好都好,是外甥女准像阿姊,长成燕国第一美人,是外甥的话就像姊夫,成为燕国最骁勇善战的将军,”亲情永远是能让周章暂时忘记伤痛的东西,他提起了兴致,美滋滋道。
“是大王,”周兰因提醒道,“我一个妾室,你如何叫得他姊夫。”
“说习惯了,慢慢改慢慢改嘛。而且阿姊虽是妾室,可王后只有两个女儿啊,”周章扬眉道,多日不见的飞扬神色又出现在少年人的脸上,“到时候袭王位的,还得是您肚子里的……”
“呦——这还没出生,可就惦记上世子之位来了?”
一道尖锐凌厉的声音,像一杆箭似的扎破窗户飞了进来,刺得人耳膜生疼,周章还没反应过来,却见阿姊脸色一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周兰因忙放下手中的药瓶,稳重中略带焦虑地朝门口走去,欲行礼道:“妾身问王后安——”
“妹妹还是免了吧,你有孕在身,省得大王说我苛待你,落我个妒妇的名头。”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周章已经在脑海中想象出王后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他绷紧了神经,死死盯着门外的来人。
王后姜氏这一身玄鸟曳地曲裾袍,甚是华丽,红黑撞色,夺人眼球。此女虽然称不上一等一的美人,但多年来的养尊处优倒是熏陶出一种典雅贵气,伏犀目不怒自威,双燕眉棱角分明,十字髻配上金步摇,从身高上也要压人一等。她是当今皇后的侄女,虽然是姜氏庶出,但俗话说得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刘碧都得让她三分。
“王后说笑了,王后大度宫中谁人不知,”周兰因颔首敛目道,“家弟年幼无知,言辞不当,妾身代他向您赔个不是。”
姜氏这才把目光投向远在里屋的周章,随即尖叫一声捂上了眼睛,跟着她的两名侍儿也都尖叫起来,然后还要帮着自家女主人捂眼睛。
一套动作就像是演出来的一样行云流水,周章呆愣了片刻,这才意识到自己还裸着上半身,而且努力用两手支着向外看,那姿势当真不雅,仿佛觊觎王后美色似的——啊呸,姜氏哪有阿姊漂亮呀。
虽然内心对王后的大惊小怪十分不屑,周章还是勉为其难地披了一件衣服——我不稀罕你的女色,我还心疼自己的男色被人看去呢,你已嫁我未娶啊。
“臣失礼了,但是阿姊刚刚在给臣上药,所以衣不蔽体,”周章压着性子说道。
本来想着此事告一段落,可那生着雀斑的侍儿偏偏不依不饶,竟然指着周兰因尖声道:“奸夫淫妇!光天化日之下竟干这勾当,还有没有王法?!”
这不睁着眼睛说瞎话呢。温和如周兰因都面有愠色,更何况眼里揉不得沙的周章,好不容易压下的火气立刻窜了上来,直往眼睛里冒:
“你说我阿姊什么?!我是大汉天子新封的桓安侯,她是我亲阿姊,燕王的夫人,轮得到你一个婢女指指点点?!尔等可知‘所思即所见,所见即所得’,你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心思,那看别人就是如此!自己行为不端言语龌龊,却反过来污蔑别人——殊不知寡信者见人不忠,寡德者见人不善,寡仁者见人不友,寡行者见人不耻!吾今日知之矣!上行下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这侍儿说话可要为你主人考虑!”
这番话说得一屋子人都愣住,周家长兄曾经在私塾教书,周章周兰因两姐弟都耳濡目染,古今典籍均有涉猎,自然明白对方的意思,周兰因甚至在心里笑了一下,夸赞弟弟思维敏捷伶牙俐齿。王后和侍儿就不了,能认字已是不错,儒家的推己及人、名家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可是听不懂也答不上的。
“好个伶牙俐齿的小郎君,”姜氏憋了一口气,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我不跟你争论,但你阿姊可是坏了宫中规矩,我说她怎么三天两头往这招待外客的寝殿跑,敢问有大王的指令或许可吗?!”
周兰因脸色变得煞白,燕王怕她受累动了胎气,不准她在周章旁边时时照顾,只是每天傍晚都会搀着她来看望弟弟,白天她都是偷偷跑过来的,自然没有指令。
见二人不答话,王后得意道:“大汉的桓安侯妾身管不得,但燕王宫的妾室也能随心所欲吗?来人——”
“你们又在吵什么。”
回应姜氏的不是侍卫的谨诺,而是燕王不悦的声音。
刘碧才下朝回来,顺道看看周章醒了没有,就发现殿门口上演了一出标准模式化的宫斗大戏——老实说,燕王宫就两个宫妇,即便宫斗也斗不出什么花样,玩的都是长乐宫剩下的,刘碧见怪不怪。何况他那个灭诸侯平异姓王重新把天下打了一遍的父亲,女人数不胜数,儿子多到不稀罕,经历过这些的刘碧,看燕王宫大风大浪都如未央宫清波涟漪。
“妾身问大王安,”姜氏着急解释,“大王,周姬她——”
“容华,下个月十五照例是诸侯王朝长安的日子,”刘碧淡然打断王后的话,“你帮孤收拾收拾。这一次你也回长安一趟吧,你跟着孤至燕京十年,除了第一年回去省亲,这么久都没见过父母了,他们也该想你了。”
姜氏愣了一下,到嘴边的控告都给忘了:“大王……要带妾回去?”
刘碧点点头。
姜氏瞬间便从飞扬跋扈变得感动不已,如果不是皇后有意散布自己的势力到诸侯国,哪里轮得到庶出的她嫁战功赫赫的燕王。可一走就是十年,从繁华的长安城沦落到燕国苦寒之地,她也不过是姜氏的一枚棋子,父亲的联姻工具罢了。
“谢大王,”姜容华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直接忘了发扬宫斗精神,把周兰因抛在脑后,“妾身这就去准备!把大王喜欢的那些衣冠啊佩剑啊都带上!十年前我们在长安成亲,皇后和陛下都说大王戴刘氏冠好看呢!”
说起陈年往事,二十七岁的她,仿佛又成了豆蔻少女。
打发走了王后,刘碧看见周兰因眼里流露出羡慕的意味,虽然转瞬即逝,可还是表露出对于非正妻身份的自卑,毕竟陪燕王叩拜帝后的永远不可能是她。
“兰因,孤不是说过每天都会陪你过来吗,”刘碧走近周夫人,用更亲近一些的声音道,“你平日温婉识大体,怎么这回跟你阿弟一样胡来。你这样独自走动,又忙着给章儿上药,动了胎气怎么办?”
周兰因本就有些心酸,刘碧三两句话一说,即便出于关心而并非怪罪,她也忍不住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妾知罪,求大王原谅。”
“好了好了,孤也是关心你,”刘碧擦了擦周兰因的眼泪,“你先回去吧,孤要同章儿说些事情,明日再陪你来。”
“谨诺,”周兰因念念不舍地又回头看了一眼胞弟,对燕王行了个礼才离开。
游刃有余地打发两位夫人离开,刘碧径直朝看了半天戏的周章走过去,周章忽然觉得有些尴尬,慌忙移开视线,不知为何仿佛和燕王之间有了一层琉璃屏障,连对方的脸都看不清了。
“章儿,身上还疼吗?”
周章用胳膊肘支撑着身子坐起来:“臣周章参见大王……”
“你伤还没好,不用行礼,”刘碧按下了周章,“这是私底下,你不用那么拘谨,怎么喊都——”
“都不行,”周章打断了刘碧的话。其实刘碧对王后和阿姊的游刃有余,那种敬重而不亲,亲而不爱,让周章意识到,他这几年脱口而出的“姐夫”,是一种多么可笑的错误。
“恕臣直言,昔年太祖高皇帝功臣太尉周勃,灭诸吕以迎孝文皇帝。太尉勃进曰‘愿请间’,骖乘宋昌曰‘所言公,公言之;所言私,王者无私’,臣请燕王牢记———”
他摆脱刘碧的阻拦,忍着剧痛叩首道:“为王者……无……私!”
为王者……
无私?
刘碧愣住了,他在周章身上看到了周节的影子,博闻强识能言善辩,那些王侯将相的典故,那些治国之警世恒言,信手拈来。而周章在自己的带领下,还涉猎了他兄长不曾研习的用兵之道,假以时日,必是乐毅一般进可攻退可守的大才。
作为燕王,刘碧是欣慰的,作为苌弘哥,他又是何等惋惜和痛苦,自己每一段感情都被君臣之义阻拦割断。
想要扶起对方的手僵住了,刘碧在思考自己要不要就此放弃,再一次向命运屈服,却蓦地听见一声惊呼——周章自己跌进了他的怀中。
因为背上的伤口崩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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