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桓安侯周章,参见陛下,”周章直接跪在地上转了过来,连续两次受到的惊吓让他有些拐不过弯,以至于声音都在发抖,“陛下万岁……臣有眼不识泰山,还请陛下看在臣第一次……”
“三儿,一年不见,晒黑不少。”
这话直接忽略了他,转而对燕王询问。周章连忙闭嘴,却生出一种惊骇的感觉——明明是同一个人,连声音前后反差都这么大。他原先听起来只觉得对方玩世不恭又带了那么点自来熟,可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感觉男人的连调侃的语气都透露着一种运筹帷幄、纵横捭阖和居高临下的俯瞰意味。
“如大人所言,”刘碧回应,那声音就像一口古井,听不出波澜起伏,“塞外之地,暴晒下容易变黑。”
这种严肃正经地聊家常话,周章第一次见,他听见燕王这般详细地回应皇帝自己为什么变黑,总是很想笑,只能自己掐自己强行忍住。
“都起来吧,这也不是皇宫,”皇帝竟然一屁股坐在石板拼出的台阶上,随意道,“我就是出来逛逛,正好遇见你们。”
“儿臣比规定朝圣之日早到两天,位居诸侯而行为有失,违背盟约,”刘碧并没有起身,“还请大人责罚。”
周章心中一惊,早到两天这种事情也要受到处罚吗,哪怕燕王的仪仗队和贡品还在路上,他们只是以个人的身份,来长安城玩两天。
想到此处,他对刘碧许诺提早带自己来的行为,既感动,又愧疚,如果他不乱跑,遇不到皇帝,自然也就不会被人发现了。
“这事还是交给太傅,”皇帝淡然道,“连带着这场切磋。”
言罢,他扔了什么东西在刘碧的面前,周章听声音似乎有些像木棍,轱轮轮从台阶上滚了下来。
“谨诺,”刘碧再度叩首,双手拾起木棍举过头顶,然后才站起来。而周章看着燕王起身,自己才敢照做,小心翼翼地抬头时,终于看清这位汉家天子的面容。
对方把凌乱的头发撩到耳后,以十分不雅的姿态踞坐在石阶上,拿着木棍的右手搭在膝盖处,木棍敲击地面发出“哒”“哒”有规律的响声,似乎透露出主人等得不耐烦的心思。再往上看,羽剑眉浓黑,鼻梁高挺,天庭饱满,胡髭浓密平顺——大概是全身上下打理得最不邋遢的地方了,一双杏目炯炯有神,丝毫不显老态,也正是这双杏目在这张威严的面容上平添几分可亲,足以让人想象他年轻时灭诸侯王平天下,是何等风姿。
这就是大汉当今的皇帝,刘泱。
“乐竟,你退开一些,”难得,刘碧叫了周章的字,不过这也证明他是很认真在叮嘱。
周章连忙避得老远,心中稀罕道,这父子俩见面问候的方式果真奇特,竟然是比武切磋,不知道其它皇子有没有这待遇,是不是意味着皇帝对燕王……还算上心?
“请大人赐教,”刘碧颔首。
然而尾音刚落,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近到皇帝面前,出手没有一点点犹豫,木棍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便劈了过去。皇帝向后弯腰闪避,又斜过身子躲开对方下一轮攻击。他动作敏捷,略无垂暮之意,想来半生都在马背上度过的人,应该很注重对身体的锻炼。
周章看着二人你来我往的步伐,赞叹不已——那动作快到如果一直盯着,眼睛便会疲惫。他们行动之间搅动的尘埃,在一束束阳光下清晰可见,迟缓地勾勒二人一招一式的脉络。周章觉得有些目不暇接,这场水平极高的切磋直接拔高了他的审美上限,之前军队混战,他只见过燕王切菜似的砍死匈奴人,今天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才发现刘碧绝对不止力气大这么简单。
大约过了一柱香的时间,稳定的形势开始出现变化,之前一直是燕王进攻,皇帝防守,前者似乎一直是压着后者打的。但周章总感觉没那么简单,就像他们刚才被恶霸欺负,皇帝虽然看起来弱势,但那种从容不迫地劲儿便暗示着,他其实有恃无恐。
果然,就在刘碧一个侧翻躲开父亲的扫腿之际,后者忽然改变了惯性的行动轨迹,而将木棍抛向上方,击中了他的腿弯。刘碧的落地点被些微改变了,而等待他的,是已经准备好的勾腿膝顶。他的腰受到重创,估计疼得不轻,才无意识从嗓子里发出一声闷哼。刘碧强忍下来调整姿势。而此时皇帝已经接住掉落的木棍,再次重击燕王的小腿。
刘碧重心不稳,连连倒退几步,而皇帝的速度忽然比刚开始快了一倍不止,这次他的目标是肩膀,洋装肘击对方腰部的同时,顺着惯性一下子把刘碧绊倒,木棍便落在那人背后重重一击。
皇帝丝毫没有留手,那沉闷的声音听得周章心里一痛,不自觉抓了衣袖,都说比武切磋点到为止,可皇帝一个过肩摔之后仍然不停手——当然刘碧也没认输的意思,他想一个鲤鱼打挺起来,却终是慢了一步,木棍便接连落在他的肩膀处。
一声痛呼卡在喉咙里。他连续翻滚想要脱离皇帝的攻击范围,那浅色衣服都要变成灰的,看得出来刘碧确实很想要赢自己的父亲,然而皇帝显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就趁着对方站而未稳之际,又是肘击加侧摔让儿子跌落在地。刘碧不得不单膝下跪撑起身体,皇帝手中的木棍便朝着那条不屈的腿打了过去。
“呃啊……”刘碧竟然忍不住发出了痛呼声,可想而知皇帝用了多大力气。在战场之上也如臣子一般跪立,大概是燕王不愿意经历的,哪怕对方是自己的父亲,所以竟然又不死心地还要站。
木棍继续地朝他背后打去——皇帝的意思很明显,你不但要下跪屈膝,还要弯下挺拔的脊梁向我低头。这一下打得刘碧半天没缓过来,他握紧了拳头,一滴滴的汗水滚落进尘埃,终于躬下了身子。
皇帝举起木棍,朝他的肩膀又落下一责,竟然生生打出了一个稽首礼。周章见状再也旁观不下去了,竟然只身扑到天子脚边,拦在二人之间道:“陛下!陛下!比武切磋都是点到为止,燕王已经输了!”
“章儿!”刘碧咬着牙道,“不得无礼,你给孤退下!”
周章见燕王抬头时,额头上已经布满了汗珠,脸颊也因为剧烈的动作而呈现红色,灰尘沾在脸上,连呼吸都紊乱起来,不自觉感到心疼。
于是他更要说了:“陛下,您已经赢了,陛下之神勇无双,令臣目眩!但燕王既已经跪地认输,您怎么还能责打他呢,这不符合道义!”
刘碧忍无可忍:“周乐竟!你——”
“哈哈哈……道义?”皇帝笑了起来,却没有责怪周章拼死拦下他的举动,“小家伙有些意思。父责子需要什么道义吗?”
“可您并不是以父亲的身份管教燕王的,”周章手心出了汗,皇帝爽朗的笑声不知道为什么让他听得心惊,“您二位是比武切磋,暂时是在同等地位上的!想当年您扫平诸侯,却大都留了他们性命,天下都夸您仁义,您对敌人尚且如此,又遑论自己的亲骨肉呢?”
刘碧听完这话已经快疯了,如果不是皇帝在这,他当场就一个巴掌扇过去,现在只能用凶狠的眼神不断示意周章,言多必失,还不闭嘴!
皇帝愣了愣,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他并没有责怪周章,只笑道:“你说得对。罢了,那就公事公办,三儿,你还是像之前一样自去寻太傅管教吧。你一年只回一次,他也该想你了。”
“唯,”刘碧叩首道,“谢大人指教。”
“你就是那个围剿了匈奴骑兵两万的桓安侯,对吧,”皇帝又转头对周章,语气十分和蔼,“真是年少有为。你我不知底细,你却还敢出手相救一个弱势老人,我很欣赏你——虽然把自己置身于危险,并不是个明智的行为。”
“啊?哈哈哈……”周章挠挠头,不好意思道,“您过奖了,我其实也没帮上什么忙。再说尊老敬长是大汉早就就形成的风气了,这都是章应该做的。”
他又想起什么似的,惊呼道:“对了陛下,您的伤!”
好不容易结了血痂,刚才一打斗又把伤口挣裂了。
“不碍事不碍事,”皇帝随意撕下衣服上的一块布条,缠绕在手臂上,“小郎君,与其担心我,还不如把你家燕王扶回去上药呢。”
周章担忧地看了刘碧一眼。
“儿臣无碍,”刘碧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感情色彩,“大人可有人接应?儿臣是否需要送您回宫。”
“接应的人一会就来,你们赶紧走吧,”皇帝摆了摆手,“玩得开心点。”
两人再行一礼,倒退着趋步离开街巷,当确认已经走出皇帝视线范围之后,刘碧才显露出痛苦的神色,右手不由自主捂上了肩膀,这个地方多次受击,衣裳下面显然已经淤青一片。
周章连忙去扶,结果刘碧狠狠甩开了他的手。
周章心里咯噔一声,便知燕王此刻心情极为不好。也难怪,自己不听话离开鞠场不说,还搅入了麻烦之中,好死不死“解救”的人还是皇帝,燕王很可能因为自己的原因才多挨了几棍,心情能好吗。
完了,屁股已经开始疼了。
可周章仍不死心,坚持要扶着刘碧,他豁出去道:“我知道错了,认你罚还不行吗。别生气了……你疼吗,我扶着你回客舍吧……”
结果,刘碧再次甩开了周章的手,狠狠剜了他一眼,似乎若不是此时人多眼杂,他就要把周章直接就地正法了。
“苌弘哥……”周章追着他,担忧地喊。
“回去!”刘碧压低了声音,“今天的错我要是不让你记一辈子,我就不姓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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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