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只是把这个姿势摆出来,周章已经觉得不好受了。他骑马射箭尚可,但并不怎么喜欢练武,故而柔韧性恐怕还不如刘碧。这头一低下去,眼睛充血难受不说,腿部的神经都被强行绷直,藤条打上去绝对不好受。
不情愿归不情愿,周章还是在刘碧出现之前就规矩俯下身子,一是自己先说了什么罚都认,二是希望能稍微感动些燕王,下手时轻点。
毕竟兄长拿藤条打他已经够疼了,这要是换了燕王的手劲……
心惊胆战之间,耳朵里已经钻进一道带哨的风声,周章心中一凉,那骇人的疼痛果然随声而至,像饿狼的利齿一样咬在左腿上。
“呃呜……”
周章发出一声呜咽,他死死抓住脚踝,用尽力气抵抗疼痛,却没想到,藤条带来的向前倾的力量,导致他前后重心不稳。一不留神,原本并齐的双脚就往前垮了一步。
“章儿,”身后传来严厉的声音,“这只是第一下,你都没保持住。”
周章连忙把探出的右脚收回来,重新摆好姿势,惴惴不安地道歉:“我……没准备好,对不起。”
“这下不算,以后再动,每次多加五下。”
“……诺……呃唔!”
藤条又咬在右腿处,而且是连续两下,周章被攀升的痛感逼出了眼泪,只能绷紧了全身发力,脚趾牢牢抓着地面。他能感觉到燕王下手其实不重,奈何他用的是藤条,自己这姿势又实在不禁打呢。
刘碧特意停了一会,确认周章虽然撑得艰难,但纹丝未动,这才在别的地方落下痕迹。
左右两边各挨了三下,周章就有些撑不住了,他肩膀胡乱扭动着缓解疼痛,没想到这样也不被燕王允许,刘碧呵斥了一声,连接着两下都抽在同一个地方。
周章的小腿常年遮掩在曲裾袍下,不见阳光,十分白嫩,也从没被他兄长责过,略无细微疤痕,那藤条划上去就是一道红痕,再打,便是血印了。
“我不动了我不动了!”周章抽噎道,“苌弘哥轻一点……痛呜呜呜……”
刘碧铁了心要让对方长些教训,说什么也不肯再轻饶,稍微加了些力气警告道:“知道疼就站好!”
周章再不敢哀嚎,他知道求饶也得适可而止,这会只能尽力想象自己是一个铜墙铁壁堆成的人,咬牙挨下所有责罚。
“告诉我你哪错了?”燕王问一句,跟着便是一道风声。
“呃啊……答应苌弘哥的不要乱跑,没做到……”
又是一笞。
“呜呜呜……在陛下面前言辞有失……”
“继续!”
“我……对自己的性命不负责,让苌弘哥担心了……”
周章数落着自己的不是,又咸又苦的眼泪不断往嘴里掉,难熬的时间被无限拉长,除了回答问题和在心里默默倒数之外,都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来分散注意力。
也不知何时,耳边才传来模糊的声音。
“好了,起来吧。”
周章哭得脑袋有些晕,刘碧连说了三遍他才迷迷瞪瞪直起身子。小腿筋络放松的瞬间,重新排布位置的伤痕像是又一次划在了他身上。周章两腿一软跪了下去,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我……我使不上力气,”他委屈又害怕道,“苌弘哥你该不会是把我给打残了吧。”
“想多了,”刘碧擦了擦周章的眼泪,看他赖着不起来,察觉出对方有那么点撒娇的意味。
左右罚也罚了,燕王便走上前直接把人横打抱了起来:“让你老实一会而已。别乱动,明天我从宫里带点药回来,这点小伤不影响你走路。”
“还走路呢,我现在站都站不起来,”周章窝在燕王怀里,委屈得更加理直气壮了,“后天就是朝会了,我这样怎么行礼,而且那会要跪好久。”
“宫里的药很管用,就是有点疼,”刘碧把周章放在榻上,顺手也把对方的鞋给脱了。
“哎哎——大王!”周章吓了一跳,挣扎着就要起来,“这不行,于礼不合……嘶!”
“有什么于礼不合的,这两天我不是燕王,只是你苌弘哥,”刘碧满不在乎道,他又把人按了回去,看见对方疼得龇牙咧嘴,忍不住打趣道,“还是活蹦乱跳的,看来是我下手轻了。”
周章慌忙缩了回去,紧张道:“已经很重了!再打真要走不成路了。”
“那就好好歇着,我会让人把饭送到房间里,”刘碧把周章翻过来,想简单上一点药,“明天我不在,你可千万别再惹事了。”
“你为什么要去宫里见太傅啊,”周章努力往后扭头看向刘碧,狐疑道。他想起皇帝那句“还是像之前一样自去寻太傅管教吧”,不就意味着燕王就算都三十而立了还得挨罚吗。
“每年输给陛下,我都得挨板子,”刘碧无奈地笑了笑。
“啊?!”周章惊讶道,“这么惨……太傅怎么打你啊,疼吗。”
“还好,三十下而已,”燕王看起来并不放在心上。
但今年应该不会了,诸侯王不在约定的时间到长安,又无旨意,当然得罚——两人都心照不宣。只是周章深感抱歉和惋惜,毕竟没有自己那一遭,刘碧也遇不上皇帝,就不会多挨打了。
“我罚你可不是因为自己受责,”刘碧转到前面,用食指弹了一下周章的额头,“别多想。”
“我知道!”周章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嘟囔道,“可是我心里过意不去……”
“那就老实呆着,”刘碧道,“这点疼怎么比得上战场的真刀真枪,你还担心我?”
“你老师温柔吗?手劲大吗?罚人狠吗?”周章仍旧担心地发问。
刘碧摸了摸他的头,不知怎么开口:“郑太傅……很严格,但也很温柔。他不止是我们的先生,曾经,他也是陛下的老师。”
“陛下的老师?”周章惊讶道,“陛下还有老师呀。那他是怎么从帝太傅变成你们的先生的。”
刘碧思索了很久,觉得还是有必要跟周章解释清楚:“郑太傅讳青,是故长沙国相国次子,很早就跟着陛下了,他们二位其实是同岁的。”
“又是长沙国……”周章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所以他是不是也……”
“陛下入主长安之后,他依旧是帝太傅,只不过主要教六岁以上的皇子们,”刘碧暗暗叹了口气,“后来谋反案事发,他同样被下了狱……”
“啊?陛下和太傅少说也得有十几年的情谊了吧,”周章惋惜不已,不过想想,为君者自己的发妻和嫡子都下得了手,又遑论名义上的老师呢。
“后来他官复原职,所以……陛下其实也没有牵连他?”周章问道。
刘碧几度欲言又止:“……有时候,降临在别人身上的惩罚,比自己身上更痛苦。”
周章有不好的预感:“什么意思。”
“郑太傅的兄长,也就是长沙国新任相国,被烹杀,其余家人被斩首弃市。养子未至十二,所以收居掖庭为奴。”
“烹杀?!”周章惊呼,马上他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大了,又捂上嘴小声道,“那不是在文帝时就废止的刑罚吗。”
烹杀,就是把活人放在沸水里煮熟,煮烂。
“郑太傅本人也受了刑,”刘碧忽略了这个问题,“听说,陛下刚把他从牢狱中提出来时,他浑身是血,已经只剩一口气了……”
“后来查清除他和谋反案无关?”周章猜测道,“然后陛下道了歉,太傅官复原职?”
“怎么会,”刘碧摇了摇头,“牵连和夷三族一样,是不需要理由的。陛下不让他死,派太医令给他疗伤,不清楚他们谈了什么。只知道待郑太傅痊愈,他官复原职,然后……”
刘碧顿了顿:“陛下竟封他为昭仪,在后宫辟了一处宫殿让他居住,亲待同后妃。这前朝后宫的双重身份,限制了郑太傅的活动,除了诸侯朝会节日庆典,他是不在未央宫前殿露面的。”
这一句比一句惊世骇俗,周章听得都忘了身后的疼痛,张大了嘴巴一言不发。
“口水流出来了,”刘碧嫌弃地托了托周章的下巴,“可能你听来会觉得奇怪,但我们其实早就习惯了郑太傅的另一层身份。只是,我们很尊敬他,从没把他当作只能幽居深宫的女子。”
周章依然回不过神来,仿佛这段话颠覆了他前二十年的人生经验。
“还是说,你觉得男子和男子很奇怪,”刘碧猜测道。
“也不是……”周章回过神,皱了皱眉,“汉家自高皇帝始,也就孝景皇帝没有男宠。但不论是籍孺、宏儒还是邓通之类,都没有封号,也不居于后宫。这郑太傅竟有两个身份……”
“这点确实没有先例,”刘碧点点头。
“陛下喜欢太傅吗?”周章抱着枕头喃喃道,聊这种话题很能让他忘了身后的疼痛,“所以他才会成为谋反案的幸存者。”
“也有可能是羞辱……”刘碧的眸子暗了暗,“陛下的喜欢,太不值一提了。”
据说废后在皇帝龙潜时,二人也是恩恩爱爱,到最后不也一样不留情面,如今天下总体太平,建章宫和未央宫藏的美人又何其之多,相当一部分都能和皇帝传出一段风流佳话,甚至成为民间津津乐道的故事。相比于宠冠后宫的何婕妤,多子多福的姜皇后,还有得到各种殊遇的美人,郑太傅得到的爱,总带有qiang&制和侮辱的意味。
两个人淡漠而疏离,各尽各的本职工作,可因为昭仪的名号,郑太傅几乎没有办法在前朝抬头做人,甚至有不少大臣上书皇帝处死太傅,生怕他耽误了皇子皇孙。可这些皇帝也不听,继续自己奇怪的“惩罚”方式,不知不觉已有十三年。
“这叫什么喜欢,那么病态,”周章嘟囔道,“不管是男是女,我都不要这样的人喜欢我,也不会喜欢这样的人。”
“好了,这话只在今天说,只在我面前说,”刘碧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其实也并不是想给你传达,陛下就是薄情寡义心狠手辣之人,有些事情看似无情,可本身就不应该从私情出发。”
“我明白,”周章点点头,“陛下重还天下太平,轻徭薄赋,对功臣基本优待,恢复论功行赏和祭祀孔子的制度,他就是个好皇帝。至于他是不是个好人,不是我可以擅自妄言的。苌弘哥违背子不议父的大忌,是想从个人的角度提醒我、保护我,对吗?”
刘碧的眉目间透露着些许惊喜,他拍了拍周章的背,一切尽在不言中。
当天晚上,燕王按照进宫前的惯例沐浴,早早休息,以便于按时拜见太傅。可兴许是白日同周章谈的那一段话勾起了回忆,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当房间陷入沉寂,意识却空前活跃起来,他脑海中不断浮现十三年前长沙国和皇宫的兵变哗然,满地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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