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碧的印象中，十三年前的长沙王谋反案，来得突然，去得也奇怪。

在外人眼里，长沙王突然在江陵会盟时发兵反叛，与此同时，前皇后文氏与前太子趁皇帝离开长安，私自调动北军包围皇宫，险些杀了后来的姜皇后和太子。怎么看都是兄妹提前商量好的里应外合，篡位。

可在刘碧这个随天子会盟的皇子眼里，长沙王兵败如山倒，死前大骂中了皇帝的诡计。而之后废后则声称，自己持有诏书，是按照陛下的旨意，发兵防止姜氏一族谋反。

那封诏书是由宫外传递给助太子监国的太傅郑青，郑青拿给皇后，却最终却被鉴定是假的。

但皇帝刘泱说诏书是给姜婕妤的，让她若遇上皇后对其不利，可以便宜行事。结果拿到明面上的诏书更改了主语，而且模仿十分逼真。

所以是郑青调换了诏书？郑青看管不力、诏书被人调换？文皇后在说谎以策应其阿弟？又或者一切都是皇帝铲除长沙王的手段？

每个人心中都有不同的猜测。

刘泱收回了文皇后的印玺，废去刘璃的太子之位，将所有跟文氏有关的人一并关押——不论与自己是否有血缘关系。

他审的第一个人，就是太傅郑青。

郑青和皇帝同岁，与长沙王同母异父——也就是他的母亲改嫁了长沙王。郑青虽然与长沙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很少有人把他当作诸侯臣，因为他是皇帝名副其实的老师。

刘泱很尊敬郑青，打天下时对他几乎言听计从，出则同车入则同席，从没有因为郑青言行不敬而生过气，更遑论怪罪，可这回却是彻彻底底翻了脸。

刘碧至今记得父亲连衣服都来不及换，脸上的血迹也来不及擦，在未央宫北阙门口，当着所有的人面质问太傅。

“你那好弟弟已经被当场斩首，你兄长一家、你的义子，都被下了狱，”刘泱蹲下身子，跟跪在地上的郑青平视，语气里满满都是失望，“你还不肯坦白吗？我哪里对你不好？让你这般帮他们对付我。”

“正因为陛下没有任何地方对不起臣，臣才绝不会做对不起陛下的事，”郑青直视刘泱的眼睛，“臣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哈哈哈哈……”刘泱拍着大腿笑起来，声音在火把勾勒的光晕里凄凉又刺耳，“好一个问心无愧，那我现在就算把你杀了，也是问心无愧。”

“臣问心无愧，是因为臣没有变，”郑青道，“陛下问心无愧，是因为陛下变了。”

“我变了？！”刘泱猛地拽起郑青的衣领，“你告诉我，从我们认识到今天，我哪一次拒绝过你的建议？有哪一次逃避过你的责罚？你是我的朋友、先生、家人……然后到今天你忽然跟我说，我什么都不是！我哪里比得上你真正的家人！”

“我从来没这么说过！”郑青的声音也高了上去，这个时候还跟皇帝顶嘴，也就只有他这个太傅敢这么干了，“是你再也不肯把我当作家人！是你把我从身边划了出去！所以我们之间信任缺失所以是你怀疑我！！”

“啪——！”

刘泱一个耳光甩在了郑青脸上。那声音极响亮，听的刘碧忍不住战栗了一回，他看见昔日青衣纤尘不染的太傅滚落在泥土和灰尘中，嘴角渗出血液，那血液在昏暗的火光下看起来就是黑的。千人寂静，只有火焰的爆鸣声响彻在冬日寒冷的风中，郑青不再、或者是一时不能说话，被侍卫重新押起来跪好。

“先生曾经教过朕，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刘泱抬起郑青的下巴，看着这张带血的姣好容颜，冷笑道，“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刘碧心中一紧，他看见几个皇弟不经意流露出惊恐的表情，大概是他们没有一个人想让太傅受刑，但当时他们谁也不敢站出来，大声阻止暴怒的父亲。

“今天热闹得很，大家谁也别睡了，”刘泱道，“来人，把刘璃和文氏给朕提过来，让他们看看，背叛朕会有什么后果。”

郑青闭上了眼睛，平静又痛苦。

“陛下，臣已经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了，”他咧出一个带血的笑意，“如果您真的想为自己的遭遇泄愤，折磨我，然后再杀了我，都可以。能不能放了兄长和染儿，尤其是染儿，他们总与此事无关吧。”

“有没有关系，不得审问过才知道，”刘泱又毫无形象地坐在了北阙的台阶上，声音低了下来，“为冰，你别怪我，这就是你该受的。”

“廷尉，刺剟之刑。”

五弟刘球捂上了嘴，倒退一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连刘碧自己都没能掩饰住惊恐的神色。

郑青就像一个提线木偶，再不反抗，脸上连表情都不再有。他被人用铁链吊在了刑架上，纤细的脖颈直接勒出了血迹，袍服被人扒掉，从腰间垂在地上。

狱卒用铁钳夹住铁钉，放在火上炙烤，烧得通红之后，缓缓走向郑青。

北阙的氛围压抑到了极点，很多人要么扭头要么捂上了眼睛，都不忍心看接下来的画面。

郑青神情木然，眼神不知道瞟向何方，对于狱卒的逼近浑然不察，他是整场最事不关己的人。狱卒感觉到自己的威压似乎受到了挑衅，于是上来就挑了犯人左手食指的指尖。在铁钉触碰到指肚的一瞬间烧融了皮肤，烧出了一个血窟窿，而他根本没有给郑青挣扎的机会，用铁锤砸一下便整个刺穿，钉子的尖芒直接从背面穿透了指甲。

“啊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惨叫叩击着每一个人的心弦，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狱卒的铁锥上，都聚集在扎进血肉的铁钉上，所有人都随着犯人急促的呼吸挣扎起来，自己的呼吸也紊乱了。

郑青的头颅垂了下来，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胸膛起伏十分剧烈，看得人不自觉也跟着疼了起来——也许这就是皇帝想要的效果。

第二钉，狱卒选在了右腿膝盖骨缝中，他似乎很懂人的骨骼经络，不至于真就废了郑青的双腿，但绝对让他比死都难受。

惯例烧红了铁钉，那灼热的温度即便贴在皮肤上都是一滩黑色的血水，遑论真的扎进去。骇人的惨叫再次划破了寂静的夜空，搅乱了太液池的静水，这回连带着铁链都没能让郑青安静下来，他激烈地摇晃着身子，发出叮叮当当的撞击声。仿佛是报丧的催命符，听的人脸色煞白，可若是皇帝不发话，没有人敢先走一步。

“闭嘴！”掌控着铁索的狱卒怒斥道，想来他是怕犯人吵闹的声音烦了陛下，自己担待不起，于是勒紧了铁链。郑青喉咙中的空气急剧减少，脸色白中泛青，疼痛带来的红晕都没消下去，那张原本漂亮的面容此刻也是丑陋的，可怖的。

“混账东西！朕让你杀了他吗？！”刘泱忽然破口大骂，抓起卸下的头盔扔了过去，正中狱卒的眉心，砸得人仰头摔了过去。

狱卒们惶恐地扔了刑具，连连叩首道臣该死，刘泱不耐烦地摆摆手，让他们继续，他们便迅速地又扎下了五颗烧红的铁钉，只不过都在肉中，郑青挣扎地没有那么厉害，但血流得非常骇人。他仿佛真就是人如其字，火焰一靠近，就作雪水融化——但那不是雪水，而是血水。当他半边身子都染上红色之后，废太子和文皇后终于被带到了。

于是下一颗钉子扎进了锁骨窝中，郑青仰起了头颅，右手紧紧攥成拳头，嘶哑的声音犹如闷雷扎穿了众人的耳朵。他的呼喊呻吟开始断碎，听起来就像锯木头一样聒噪。鲜红的血液被黑夜染暗了边角，仿佛是蒙尘的鸽子血玉，一颗颗从锁骨处滑落，最终沾在垂下的衣服上，晕开一朵红花。

刚来的皇后和太子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冲击，神情呆愣，尽是难以置信。

前一刻，他们还在以为是郑青故意调换诏书陷害，现在才意识到，是她的丈夫，他的父亲，再也容不下他们。

曾经皇帝有多敬重太傅，现在不也都将情谊抛弃，现在上演的一切，皆是奔着屈打成招去的。

果然，刘泱站起身，走下了台阶，看着紧紧蹙眉，沉浸在痛苦中的郑青，俯身问道：

“为冰，你现在肯认错了吗？”

“只要你认错，朕可以看在过往情分上，饶你一命。”

郑青缓缓睁开眼睛，漆黑的瞳仁仿佛三更天的夜幕，没有一点波澜变化。

“臣还是……那句话……”他说几个字，就要缓很久，“陛下想要……折磨我，或者，杀了我……都可以。但是……不是我做的，我不可以认。”

“那你倒是告诉我，谁换了诏书？”刘泱歪头问道。

“臣……不知。”

“好，”刘泱起身，机械地点着头，“也许你阿弟做了皇帝，或者刘璃当了天子，能比我给你更好的东西吧。那我何必还顾着往日的情面——”

“把鞭子给朕拿过来，”刘泱笑道，“刺剟也别停，朕让你同时受两种刑罚，你看如何？”

“陛下……”郑青也跟着笑，他的声音不算大，但很清楚，足以让站得近的太子皇后之类听见。

“您真可怜。”

第二对cp出场啦，与周章和刘碧不同，他俩是走虐那个路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