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青是被人用担架抬过来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草药味，除了那张美姿容的脸尚且完好，薄薄的囚服下面尽是血痕。皇帝把自己的裘衣脱下来搭在他身上，说的话却仿佛让人觉得腊月天跌进了冻河中。

　　“你是无辜的，朕冤枉你了，”刘泱这样说，却并没有多少愧疚的意思，“但你兄长与此事有关，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这是夷三族之罪。”

　　“那请陛下……赐臣一死，”郑青用手撑着坐起身，绝望地望着架起的铁锅，足有半人那么高，沸水翻滚起的白雾在半空聚集成云，也像死亡的孝巾。

　　“可你我多年情谊，朕舍不得你死，”刘泱将郑青的碎发捋在耳后，“而且你有大才，不应该白白浪费。”

　　“臣之才，全仰仗陛下，”郑青轻声道，“青不过一谋士，纳谏与否，皆在人君。之前我们能屡战屡胜，无非就是君臣不相疑，配合默契。”

　　刘泱沉默不言，郑青便继续道：“就像……箸的两根，少了谁也不行。但现在陛下已经把其中一根折断，臣……便再也没有用了。”

　　“为冰，你要知道，朕是皇帝，不可能一辈子只听一个人的话，”刘泱缓缓道，“我们之前的相处方式，该结束了。”

　　受了这么多刑罚，郑青都没掉过眼泪，但听到这句话，眼角那颗闪烁着冬月太阳柔光的泪水，终是顺着脸颊，缓缓落下。

　　“朕不能再对你言听计从，却可以继续让朕的孩子们奉你为师，”刘泱转折道，“留下来，你和你的义子郑染，朕都不会杀。”

　　站在一旁的几个皇子互相对视了一眼，为事情的峰回路转而惊讶。

　　“陛下就不担心，臣不再配为人师表吗，”郑青垂眸笑了笑，“毕竟，您现在做的事情，是杀臣全家。”

　　“不是杀你全家，而是留你和你儿子一命，”刘泱纠正道，“至于你怎么教，朕相信你不会因为恨朕而迁怒于朕的孩子，不会因私废公。”

　　——所以父亲是根本不信任太傅，还是太信任太傅呢。刘碧越发看不懂这两个人了，昨日口口声声说背叛，今天转脸便是托付帝国的将来。

　　郑青没来得及回答，因为他兄长郑苍已经站上了高台，随着一声惨叫，他被人推落于滚烫的热锅中，溅起的沸水刺啦打在地上，便是一缕翻腾的白雾。郑青神情呆滞，只有眼珠子顺着兄长跌落的轨迹下移，却在水花四溅的前一刻闭上了眼睛。他似乎已经做了无数次心里建设，但对于无能为力改变的现实，除了阖目逃避，什么也做不了。

　　“睁眼，”刘泱命令道，“看着他，这也是给你的警告。”

　　郑青开始发抖，他想用手捂住耳朵，阻隔兄长的叫声，也不被允许，皇帝从他身后拥住了他，看起来是何等亲密的动作，却只是为了掰开对方的手。

　　“不……不要……”郑青再度流下眼泪，“阿兄……”

　　“不要？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刘泱握住他的手，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人听清，“你一个血亲都没有了，我就不会担心你向着你家人了。”

　　“你不需要家人，你的家人会让我们产生隔阂。”

　　“现在隔阂没有了，为冰，留下来。”

　　半盏茶的时间，可怖的哀嚎声彻底消失。刘泱接下来的这句话，清晰地像是附在所有人耳边说的。

　　“我不让你死，”他与怀中人十指相扣，低头吻对方的鬓发，“我心悦你。”

　　刘碧倒吸一口冷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急于把视线避开，发现在场的所有人都跟自己一样，见了鬼似的。

　　“你跟人世间已经再没有联系，除了我，”刘泱又想起什么似的，道，“哦，染儿姑且算你的亲人吧，所以你好好听话——为了他的安危考虑。”

　　“所以，之前问你的事，你做好选择了吗，”刘泱盯着郑青纤细的脖颈，似乎对方有一句让自己不满意，就一定会将之如花一般折断，“是活，还是死？”

　　郑青盯着沸水锅无言良久，现在那里已经有熟肉糜烂的味道飘了过来，联想到郑苍在锅中该有的惨状，谁人胃里不是一阵阵翻江倒海。郑青捂着嘴缓了很久，才转过身，眼神空洞如同玩偶，不知是什么驱动着他，也稍抬头，轻轻吻在刘泱的嘴角，倚在对方怀中，然后不带丝毫声调感情地说。

　　“能为陛下而活，是臣的福气。”

　　刘泱大笑起来，他挥手示意早就准备好圣旨的黄门令，大声宣告：“太傅郑青，才高德懋，识远谋深，甚合朕意，今封为昭仪，居含章殿，无怠辅朕之阙，无骄承欢之爱，君其砺哉，勿替朕命！”

　　昭仪？给男子宫妇的封号，同时保留了前朝的身份？！

　　刘碧看着保持亲密姿势的二人，震惊到不能言语，所以父亲所做一切的出发点，就是为了这种奇怪而畸形的爱吗？长沙国及其所有势力一定要消失，所以皇后得死太子要废，因为不爱；郑太傅饱受折磨却还得活着，而且必须在朝中孤立无援，举目无亲，因为“爱”——可这真能叫爱吗？

　　“臣阳夏侯郑青，叩谢陛下圣恩，”郑青行稽首礼谢恩道。

　　皇帝招手，竟让人在煮着尸体的锅中盛了一碗汤，端给了匍匐在脚边的郑青。

　　“喝了它，”刘泱道，“我们重新开始。”

　　饶是郑青已心如死灰，听见这句话仍旧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眼神，他视刘泱如魔鬼，连跪着的姿势都难以维持，跌坐在地，连连后退，仰头望向刘泱的眼睛，泪如雨下。

　　“陛下……您这样做，跟杀了臣有什么区别啊……”

　　“区别大了，你活着，染儿才能活着，”刘泱将那漆杯又逼近了郑青几分，“喝了它，表示你与长沙国，与郑氏再没有关系。朕会像以前那样待你好的。”

　　“陛下，臣求您……”

　　“喝了它。”

　　“放过我吧……”郑青阖眸落泪，他不知道胡乱喊了什么，皇帝的手臂竟然僵了几分。

　　“刘郎，求求你……”

　　“喝！”带着怒意的单字命令，终究是爆发出来。

　　刘碧看见郑青被呵斥得一颤，隔了很久才缓缓接过了漆杯，手抖得几乎要把里面的东西洒出来，两条胳膊似有千斤重，他望着混浊的汤，不止一次做出隐忍呕吐的表情。

　　刘碧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有一种父亲在剥夺太傅的为人的资格，再赋予他新“生命”的感觉。刘碧在自己人生的十七年中，从未见过父亲对某个人表露出如此之强的占有欲，甚至让他都搞不清，这到底是爱还是羞辱。

　　于是他做了一个冲动莽撞的决定。

　　十七岁的刘碧快步走到父亲身后跪下，喊了惊天动地的一声：“大人，不可如此！”

　　所有人都将诧异的目光投在这个平日内敛寡言的皇子身上，人群中弥漫起接连的叹气声，皇帝的做法在朝堂上就多有大臣抨击死谏，然而一向宽容纳谏的天子这回说什么也不听，谁劝谁就要被请出殿去。刘碧为皇帝子，刚被定为燕王，此时再阻拦，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刘碧同样也是汗涔涔，他本就不善言辞，这会倒是也想飙出仁义礼智信的儒家经典之言，奈何什么都说不出来。

　　“您……不是说喜欢太傅吗，”刘碧咬咬牙道，“儿臣觉得，既然喜欢，既然对夷三族的大罪网开一面，怎又么能逼迫太傅做出为弟不友，遭天下唾骂的举动呢……”

　　“三郎君，”郑青狠狠摇头示意，噙着泪道，“别说了！”

　　“士可杀不可辱，若真想要警示，还不如施以廷杖，”刘碧不敢抬头直视父亲的眼前，仍旧觉得自己周身被焦灼的目光笼罩，“肉身有伤是小，人格受辱是大。望大人看在过往情分上，看在您这心悦二字上，别让太傅食兄长骨血了……”

　　“三儿，你觉得，朕是在侮辱太傅？”皇帝的声音明显冰冷下来。

　　刘碧咽了口唾沫，最终答道：“是。”

　　这个字果然换来了横踢一脚，刘碧被父亲踹中了肩膀，直接顺着高台石阶滚了下去，从第一阶一直滚到最后一阶。无数次天旋地转过后，刘碧眼冒金星，再抬头时便有鲜血顺着额角流下，视线中的红色不知道是血还是残霞。

　　“你是刚立了功，便觉得自己有底气有资格了？”刘泱冷笑道，“以为自己已经是林立一方的诸侯王了？刘碧，别忘了，这个燕王朕能给你，就能收回去，你不想和你仲兄一样……”

　　“陛下！我喝！您不要理会三郎君了，”郑青膝行上前，哀求道，“从今以后，青不再是郑氏子弟，余生唯陛下一人。”

　　他盯着手中的漆碗，仿佛那是一杯鸩酒，又像是杀人的利器，最终只能阖目饮下一口。结果嘴唇刚碰到滚烫的液体，作呕感立刻让他吐了出来。然而剧烈的咳嗽也没能让刘泱放过他，皇帝左手箍紧了郑青的下巴，直接将满满一碗热汤灌了下去。

　　不断有混浊的汤汁从郑青嘴角溢出，由于皇帝灌的动作过于粗鲁，他不止一次地被呛到。汤尽，郑青瘫倒在地，他掐着自己的喉咙，大概是连续两天没有吃东西，最终什么也没吐出来。

　　刘泱哈哈大笑起来，他挑起郑青的下颔，贴心地给他擦了擦嘴，然后扔掉了漆器，将人横打抱了起来，不管有没有碰到伤口。

　　郑青极力忍着疼痛，蜷缩在刘泱的怀中，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让他筋疲力尽，再也做不出任何反抗。刘泱抱着他，在一颗颗叩地的脑袋间穿行，冬风吹起盖在他身上的裘衣系带，跟沾了血水的乌黑散发裹挟在一起，沐浴在跃金的夕阳下。

　　跪在台阶最下方的刘碧捂着额头，在指缝和血液之间恰好看见那一幕——父亲俯首，亲吻郑青落泪的双眸，夕阳将他们两人的影子融为一体，拉得很长很长。

　　本章牵扯先秦两汉的刑罚，内容可能让您感到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