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室等级是最低的,无非就是铺些硌人的石头。不过每个省室跪台的位置都在中央最高处,周围有好几面被打磨光滑的铜镜,稍微转动头就能看见自己被责罚过的臀部,让受罚者无地自容,根本不想来第二次。
刘碧接过太傅手中的戒尺,一步步走上台阶,在圆台上跪了下来,将戒尺举到与眉毛平齐的高度。戒奴将沙漏倒转,开始计时。
“朝会近在眼前,你还要参与围猎,”郑青温和的声音一步步贴近,“就不要用普通的药了,好得太慢。”
刘碧听闻此话,竟下意识抖了一下。皇宫中的伤药分两种,一种是白色的普通型,另一种是红色的,具有绝佳的治疗效果,但是特别疼,跟把皮揭开似的。一般情况下,只有时间紧迫急于痊愈才会动用这种药,又或者,太傅有心让那犯错之人再吃一记教训。
刘碧的情况应该属于前者。
同样,虽然是商量的语气,但他并没有选择的权力,只有颔首答应,并且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来抵御更加痛苦难熬的上药过程。
郑青先是用水擦去了个别地方的破皮出血——这会连水进伤口的感觉都不好受,更遑论其它。刘碧卯足了力气抵抗即将到来的疼痛,却还是在太傅沾了药的指尖触碰到皮肤的一刹那,忍不住战栗起来。
那是一种被火焰灼烧的感觉。
“太疼了?”身后传来担忧的声音,“我尽量轻点。”
“没事……”刘碧闷声道。
郑太傅就是这样,责罚时一句求情的话都不管用,上药时又极尽温柔,生怕碰疼了他们,严厉和宽容在这个人身上同时体现,好像真应了皇帝的预判,他不会将自己的悲苦遭遇倾泻到皇子身上,一切皆如最初。
唯一不同的,便是和天子之间仅剩下淡漠疏离——真是讽刺,他们在名分上更加亲近了,心与心之间的距离却越发远了。刘碧其实觉得,如果他也沦落到太傅那样的境遇,家人几乎被爱自己的人杀了个干净,还无力反抗,那午夜间辗转反侧,哪一边都是绞心利刃,只能一死了之。而郑太傅之所以不选择这样的结束,兴许,跟那个七岁时就去了掖庭为奴的义子有关。
郑青沉默着把药涂了大半,却无意间发现刘碧在腰间的伤痕,叹气道:“这是陛下打的吗?”
刘碧默认。
“他总是这样,不肯留手,”郑青幽幽道。
刘碧心里一咯噔,太傅提起陛下永远只有两种状态,要么就是怀念曾经对方待自己很好,要么就是隐隐表露现在的他如此无情。
于是灼烧感来到自己的腰间,刘碧意识到郑青把皇帝打出来的伤痕也都涂了药。他指尖是凉的,伤药便更显得滚烫。刘碧平举戒尺的手臂难得显露出不稳的痕迹,他试图想些别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直到因一声惊呼回神。
“刀伤?你们不都是用木棍切磋吗,”郑青不知何时把他的衣服从肩膀上扒了下来,看见刘碧背后有一条很深的新伤,急忙询问。
“怎会,大人从未真正伤过碧,”刘碧马上否认,“这是匈奴人从背后划的,碧当时冲的太往前了。”
他有些奇怪,这道伤痕早就结痂,怎么也不会让人联想到是皇帝昨天砍的吧,郑青的发问带有一种明显的情绪偏向——相比于之前的逆来顺受,现在他对皇帝的不满更加明显了。
“你瞧瞧我,都给忘了,”郑青失笑着摇头,“年龄越大,记性越不好。”
“太傅能不能……不看了,有些冷,”刘碧道。其实是有些尴尬,他现在这衣不蔽体的模样,谁看了谁误会。之前那种避嫌的意识不是很强,是因为两人同为男子,他拿郑青当作太傅,可今日忽然又惊醒,郑青更是有封号的后妃,自己身为人君之子,不该忽略这层身份。
也许是郑青过于亲密的举动,导致了这份惊醒。
“什么有些冷啊,苌弘是又不好意思了,”郑青笑了笑,一语道破,“成年的几位郎君,除了球球,都不想让我上药了——好吧,本来这不是你们能选择的,但你刚立下大功,我就擅自做一回决定,把这药送你了。你想让谁给你上,就让他来吧。”
刘碧惊喜道:“碧刚想向太傅讨一些呢,多谢。”
“听你这话,你来讨药,不是给自己用的?”郑青将刘碧的衣衫合好,说话时呼出的气体恰好扫过对方的耳垂。
“嗯……跟我一起来的桓安侯,对陛下失言,”刘碧道,“被我狠罚了一回,这会还在榻上躺着。”
“打得这么狠,”郑青惊讶道,“不像苌弘平日的风格啊。”
停了一会,郑青又恍然道:“你是后怕,对吗?你也怕他暴戾的一面对准自己在乎的人——你跟这位桓安侯,关系真好啊。”
“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我们只是聊得来,性格相投,志趣相似,”刘碧简洁道,“但关系太近也不好,我不如他兄长,很难管住他,他并不怕我。”
“这位桓安侯,听起来颇有少年心性,”郑青微笑道,“他好像刚刚弱冠?真想见见这位小郎君。”
“明日诸侯朝会不就能见到了,他替他兄长来的,”刘碧道,“来长安之前,才行了加冠礼。”
郑青一听,又想起什么似的,怅然道:“想来我的染儿也到桓安侯这个年岁了,他已经成人,可我连为他行冠礼都做不到……”
郑青跟着当今圣上打天下时,一直无子,郑染是从他兄长那一脉过继来的。也正是这个过继救了男孩一命,不然郑染在七岁那一年,就会跟着家人一道被斩首弃市,如今为奴为婢,也总好过丢掉性命。
“陛下还是不让吗?”刘碧问道,他早知太傅的这个心愿。
“陛下说……再敢提及此事,便让我再受一回刺剟,”郑青黯然道,“染儿,也不用活了——他本就不想我有任何一个家人,我的家人只能是他和你们。”
刘碧不知如何安慰郑青,便道:“太傅,既然这边事情已经结束,省室又不暖和,您回宫休息吧,不然您的腿又该疼了。”
十三年前的刺剟之刑后,虽然皇帝让人尽心治疗,但郑青的腿和左手都落下病根,阴雨天和冬日时不时就会疼。
“好,知道苌弘关心老师,”郑青不觉莞尔,“对了,朝会结束后,还得劳你一件事。”
“先生但说无妨。”
“其实这也是陛下的意思,”郑青补充道,“球球身为封国之主,弃国而逃,虽然按照汉律被废为合阳候,但陛下还是气得不行,说该上的家法一个不能落下。”
刘球去年冬月刚满二十,封代王就国,结果夏天就遇上匈奴人打劫。他自己打不过不说,连请求长安支援都没有,扔了代国就往回逃——那座自己待了十四年的未央宫,才是他心目中的家。他就像是长不大的孩子,又实在是没有什么军事才能,可这个举动实在是打他戎马一生的父亲的脸面,把刘泱气得不行,吊起来就是一顿鞭子。
没错,周章的首战封侯,刘碧的又一笔军功,全都拜刘球的逃跑所赐。
“大人不是已经罚过五弟了吗?”刘碧问道。
“陛下还要你这个做兄长的罚他,”郑青无奈道,“他失了代地,你收复代地,还斩首了上万匈奴人,同样是儿子,两相对比,陛下能不生气吗?就想以这种方式再让他长个记性。”
“那要如何罚?全凭太傅决定就是了,碧只代太傅行杖。”
“不,陛下的意思是都交给你,”郑青垂眸笑了笑,“他总觉得,球球跟我亲,总喜欢黏着我,我便会手下留情,导致球球屡教不改……现在他竟然连这方面也不信我了。”
刘碧忽略了最后一句话的压抑和落寞——那听起来就像越磨越细的琴弦,终将有绷断的一天。燕王脑海中浮现的是刘球追着蹴鞠玩的身影,这个弟弟小他九岁,跟周章差不多大,自小与他关系最好。毕竟跟刘球同龄的两个兄弟都是皇后的儿子,比较有距离感,只剩下平易近人的三兄同为庶子,而且刘碧很乐意哄孩子。
至于“太傅对刘球手下留情”,确实有过先例。
刘碧记得,最开始球球也不是像现在这样黏着太傅。他母亲是功臣之女,跟刘碧母亲这种出身奴婢的,地位还是大不一样。之前刘球跟郑太傅接触的机会不多,最有印象的恐怕就是太傅被父亲上刑、下狱,所以开始时还能冲着太傅二字对郑青尊重一些,等到自己挨罚时,说什么都不干了。
“你给我滚!”刘球朝着郑青砸东西,书卷、笔架,绢布,抓住什么砸什么,“你凭什么来罚我?!不过是个夷三族罪的漏网之鱼!我家阿翁看在往日情分上,让你干个虚职而已。你以为现在还是以前吗?让你教我们,已经是你的荣幸了,竟然还代替大人教训我们?!”
郑青听得脸色惨白,最终躲闪不及,墨台正中肩膀,墨汁都洒青衣上,划出一道黑印,仿若白玉有痕。这时所有人都不知道怎么收场,毕竟没人愿意挨罚,这是第一次有人提出反抗,还是拿身份地位来压迫。可以说,郑青的处理和回应关系到他在皇子中的威信,皇子们也在试探,这个身份特殊的太傅,究竟被赋予了多少权力。
然而,谁也想不到的是,这件事并不是太傅收尾的。
不知道为什么,皇帝会在此时路过,恰好看到这一幕。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拾起末尾书案上的墨台,砸向了自己八岁的儿子,而且正中眉心。
刘球的脸当时就黑成煤炭。
“你说太傅什么?你再给朕说一句?!”刘泱怒斥道。
“大人……”刘球跪在地上,吓得魂都没了,连声音都在打颤,“儿臣不是……”
“来人!拿长鞭过来!”刘泱的语气冷到了极点,而且仿佛是压抑许久后的爆发,“把刘球扒了衣服,给朕吊到外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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