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球还在哭闹撒娇,周章却一声不吭地去了鞋袜跪在榻上,干净利落地把袍服掀开露到大腿的位置。但刘碧看得出来,与其说周章是乖乖认罚,不如说他根本就不服气,破罐子破摔地让自己打。
“快点,跟他一起跪好,”刘碧先往五弟身后招呼了一把,“不想让人说,那就把事情做好!看看你弃国而逃的样子,简直不像话!”
“怎么连三兄也这么说!”刘球哭丧着脸道,“我本来就不善于领兵打仗,大人还要把我分封去代地,这不是诚心让我败于匈奴,好废了我的王爵吗?”
“那是磨练你!”刘碧皱眉道,“再说,打败和望风而逃根本不一样。”
“什么啊,他就是不喜欢我,才把我封在那个贫穷寒冷又不安定的地方!”刘球撅起嘴,“他也不喜欢三兄你,所以你是燕王我是代王,连长兄都还是荆王呢,还有那个刘璞刘琢,母亲甚至是下贱的歌女,都能占了琅琊和胶东两片这么好的地方……”
说到这戛然而止,刘球这才想起了三兄的母亲也是“下贱的婢女”。
“普通人一生的顶点就是关内侯和彻侯,而且绝大多数都达不到这个位置,”刘碧并没有在意五弟的无礼,“就因为我们是大人的儿子,所以只要无大过就可封王,相比于戎马一生的功臣,我们还有什么可怨言的?”
“你干嘛总是跟普通人比,”刘球不满道,“你应该跟别的兄弟比才对。”
“跟谁?跟太子比吗?”刘碧的脸色沉了下来,“刘玉磬,你果真是欠收拾——你以为大人怎么安排对你的处罚?他让我来教训你。”
“我找你就是想说这个呢,”刘球连忙堆起笑脸道,“好阿兄,我给你准备了好多精弓良剑,你最喜欢这些了不是?我让人从各处搜罗来的,今日全送给你。只要阿兄能手下留情那么一——点点就好!”
“你平日也会这样跟太傅求情吗?在代国呆了半年以为没人管你了,就能随心所欲?!”刘碧不再同他多言,直接把人拉过去押跪着,呵斥道,“把脚面露出来,不准乱动!敢求饶我就像大人那样把你吊起来打!”
刘球的脸色唰一下惨白,动是不敢乱动了,但仍然扭着头可怜兮兮道:“阿兄,这回就算在……你要罚我的那一部分里行不行,当着大人的面时,你轻一点……”
“这是就事论事,”刘碧头也不回的拿藤条去了,“我回来之前你如果跪不好,多挨十下。”
刘球连忙回头,战战兢兢地挺直了身子,这时他才注意到跪在一旁的周章,面对责罚一声不吭,对他们的谈话似乎也没多大兴趣,怏怏地盯着墙壁。
“你……不怕疼吗,”刘球用肩膀撞了撞周章,“一点反应都没有,赶紧求饶啊!”
“怕,我最怕疼了,”周章不大愿意搭理刘球,但还是看在他是燕王宗弟的份上,勉强解释了一番,“但求饶和眼泪都是给心疼我的人,现在拿出来好像没多大意义了。”
“啊?”
刘球奇怪地看了周章一眼,还不待接着询问,燕王就拿着藤条来了。
“一个出言不逊,一个动手伤人,各二十下,”他厉声道,“球球,你数着。”
“为什么我出声啊,”刘球不愿意道,“怎么不让他……啊!”
刘碧落手就是带着风哨的一下,打得刘球半句话噎了回去。
“报数!”
“三兄你轻点!朝会完了我还得挨呢……”刘球眼睛都挤到了一起,“……啊!”
“我再说一遍,数着!”燕王又加了几分力气,刘球马上屈服了,连忙含着泪数了起来。
“二!三兄……疼啊你轻点!”
毕竟明天还要走路,刘碧便又恢复成五六分的力气,不急不缓地笞着。周章和刘球被要求挨着跪,方便燕王一藤条下去打两双脚丫。不一会那排白嫩的掌面就多了许多交叉纵横的粉红色痕迹。
房间里竹笋炒肉的声音,开始夹杂起抽噎和呻吟。
“阿兄……轻点,我错了,”刘球在数目过半时就撑不住了,抹泪道,“好痛啊……我不敢了……呃啊!”
“忍着,”刘碧简短道。
他扫了一眼离自己更近的周章,那孩子这回倒是完全改了性子,一声不吭,两只拳头紧紧攥着,视线垂在下方,不知道盯的是什么。那副极力忍痛的模样让刘碧颇感意外,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并没有“章儿成长了”,这种欣慰感。
虽然,本来藤条打在周章脚面上的力度就不如刘球,这是燕王刻意挑选的位置,他离五弟远,藤条的最先端速度更快,抽起来更疼,周章自然要稍微好一些。
刘碧给自己的解释是,打人比骂人错误严重,更何况章儿昨天才挨过。
“阿兄……呜呜呜呜,二十一了,你怎么还打啊,”刘球嚎啕道,“我错了我不该说大人的坏话,还有……偷喝了大人给太傅带的黍米酒,不该偷跑来求你手下留情,我还跟七弟拌了嘴……”
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往外倒。
刘碧不禁失笑,估计他这个弟弟是把受罚套了戒宫那的规矩了——多出规定数目就意味有些错误没主动承认,太傅这个法子,还真挺能治他。
“行了,起来,”刘碧咳了两声掩饰嘴角的笑意,然而“去面壁罚站”还没说出口,周章就先一步起身,一言不发地往墙壁走去。
燕王就算再神经大条也能看出些问题了,本来还想再细细审问刘球一番,现在看来还是另一边要紧些。
“你赶紧回去,”刘碧点了点五弟的脑袋道,“朝会结束后怎么罚你,我还没定,你这几天最好乖一点,少给我惹事。不然——”
他想了想,决定提起刘球的噩梦:“我也像大人那样把你扒了衣服吊起来,让那些比你小得多的阿弟们围观,看你丢不丢得起这个人。”
“别别别,我这就走,”刘球急忙站起身,结果脚掌上的疼痛让他把好不容易收回去的眼泪又倾倒而出,“呃啊……痛痛痛……好阿兄,你给我留点面子吧。”
“看你这几天表现。”
“砰”一声把门关上,刘碧才转身去找那个似乎从自己进门开始,就一直不在状态的人。
周章面对着墙壁,脚掌安安稳稳地贴在地上,看起来似乎一点也没有被责罚影响,但刘碧盯着他攥紧衣袖的双手,便明白他此时并不好受,毕竟脚面和小腿都有伤。
燕王也不与周章多言,走上前拖着大腿和腰抱起了他。
“没说让你罚站,怎么这回这么自觉——小腿感觉怎么样?”
周章耷拉着眼皮道:“惹了大王您的胞弟,章自是该重罚。”
刘碧把他放到榻上,蹲下身子直视周章的眼睛,问道:“章儿,你觉得全都是合阳候无理取闹,自己不该被牵连,对吗。”
“臣不敢,”周章干巴巴道。
“臣”字都出来了,证明周章确实意见很大。燕王摸了摸他的头道:“的确,你是害怕再给我惹出什么麻烦,才对合阳候说了谎,引发后来一系列事情。我这个弟弟天性贪玩,活泼好动,做事情有时候就不考虑后果,太傅罚了他好几次,才略微有点好转。但他本性不坏,他要是拿剑吓唬到了你,我代他向你道歉。”
这种放低身段的话都说出来了,刘碧其实就是想表示自己很在乎周章的感受,也担心他的安危,但周章却越听越难受。这烦躁来得有些不知缘由,但他心里有一句话一直翻滚着——你真在乎你阿弟,他干什么都愿意兜底。
兴许,就是一种吃醋和护怀的心思吧。周章盘算着,在自己二十年生命中,有一半都是牵着燕王的手长大的,后来阿姊又嫁了燕王,自己早就把他当亲哥哥。可燕王在燕国却属于“外来者”,他最初的家人在长安,要说血浓于水的亲情,也是跟自己的父母兄弟。燕王在遇见他周章之前,已经活了二十年,早就有各种丰富的经历,也遇上过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了。
说到底,一个妾室的胞弟,丞相的家眷,和高高在上的诸侯王,皇帝的三子,本就是不太亲密的关系。
可周章就是不甘心,他看见燕王对自己宗弟的偏袒和教导,忍不住就觉得委屈和落寞,好像是原本以为属于自己的糕点,却不得不分给了别人。这种小情绪不痛不痒,更称不上悲伤愤恨,就是心里空落,像一只刺猬钻到了怀里,想抱紧又不敢抱紧。
更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胆子小又不善战,你就别再提代国的事情羞辱他了,陛下对他早有惩戒,”燕王自顾自说着,“当然,我罚你不是因为这个,而是你又说什么让三兄给你个名分之类的胡话,就算是开玩笑,那也……”
“章儿?”刘碧忽然闭嘴,伸手去擦对方的眼泪,讶然道,“怎么这会又哭了,是腿疼还是脚疼?”
“苌弘哥……”周章再也忍不住了,一抽一抽地泣声说道,“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我们又算什么呢?”
“我应该早就开始奇怪了……燕国这么多大臣,再加上他们的亲眷,那得有多少人啊,”周章躲开了燕王的手,自己抹了一把眼泪,“你怎么会总想着带我玩,教我学骑射,带我出征呢?”
刘碧一愣,这个问题,还真不是那么容易回答。
“苌弘哥,你不要说阿姊,她嫁给你是五年前的事情,”周章先否决了一种可能性,“苌弘哥——之前我已经这么叫你了,是不是?所以你为什么会注意到我呢?为什么要走近我呢?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所以……”
他提出了一种早已萦绕在心头的猜想:“你和兄长之前就认识,对不对?”
两个人早年都在长沙国待过,而且周节本来由郎官致仕,但刘碧在成为燕王之后,他的位置在很短的时间内不停拔高,最终成为次于相国的丞相。但因为当时兄长和燕王并没有表现过故人重逢的喜悦,兄长又确实堪为栋梁之材,周章才没有多想。
其实疑点是很明显的。
刘碧想了很久,他并不愿意撒谎,当然也不会把事情全盘托出,只道:“是的,我们在长沙国见过,算是……有些交情吧。”
其实何止是见过,但刘碧真的不能再透露更多了。
好在周章也没有追问,但糟糕的是,他彻底陷入了一种低落情绪的漩涡中。因为此前他一直觉得,不论是这十岁的年龄差还是悬殊的地位差,都没有成为二人不可逾越的代沟。他羡慕俞伯牙钟子期,羡慕荆轲高渐离,他幻想过自己在大漠的版图上指点江山,然后燕王会听从他的计划,亲自帅兵把“漢”字赤旗插在匈奴人的腹地,不论是才华相吸还是志趣相投,他们是不依赖于外物和外力的忘年交。
但如今燕王这么一说,周章恍惚间才明白自己不过是站在兄长的肩膀上,才伸手够到了那片天。
“我知道了……”周章黯然道。
“不,你不知道,”刘碧抓住对方的手腕,紧盯着他道,“为什么会忽然问起这个,你这小脑袋瓜里又再想些什么?”
“亲疏有别,臣确实不应该对大王的宗弟无礼,”周章垂眸道。
燕王一愣,联想到刚才那句“对你来说我算什么”“我们的关系算什么”,总算能猜到几分周章的小心思和小情绪了。
他捏了捏对方白嫩的小脸道:“章儿,你还记得我之前想管你的时候,总会把你兄长和阿姊搬出来,好像那样我们的关系就会更近似的。但现在看来,还不如直截了当地说,是我担心你,罚你也是因为不想让你再出事,而不是替你兄长管教你——这么多年交情了,我们之间,其实并不需要别人来做桥梁。”
周章渐渐止住了抽噎,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觉得,因为我和你兄长是故交的原因,我才对你多有照顾的?”刘碧问道。
周章缓缓点头。
“最开始,是这个原因吧,”刘碧叹道,但他看见周章的眼神又失落了几分,连忙又补充说,“可相处越久,我便越觉得你可爱,聪明伶俐,质朴纯真。可能之前还多以长者看孩子的目光待你,可大漠之行后,我觉得你其实已经长大了。虽然做事还不成熟,但志向让我欣赏,能力让我钦佩,论家人亦或是朋友、臣子,你都是独一无二的,也是我所心怡的。”
不知道为什么,听见“心怡”两个字,周章虽然雀跃又欣慰,但又忽然不好意思起来,心跳乱了一拍,连忙把视线转移,看向窗外的风景。
那伫立于五丈高台基上的未央宫,复道连绵于长乐和建章宫,华美的建筑在冬日阳光的照耀下,连坠着宫铃的一角都清晰可见,还能找到移动的小黑点,趋于复道阁楼之间,便更衬得这座“庞然大物”,有着直入云霄的气势了。
“球球是我五弟,你也是我的亲人,”燕王站了起来,想再给周章的伤上些药,“虽然这么说有些奇怪,但跟章儿相处的日子,永远是我最轻松快乐的时候。”
周章本就是个不记仇的,燕王这些貌似老实巴交的“实诚话”,很能打动他敏感的内心,就像一簇阳光穿透的厚厚的暮霭,他心里亮堂起来。却低头搓起了手指,还咬着嘴唇,让自己的笑意不要那么明显。
“我也一样,”周章扭捏道,“其实刚才……我是害怕苌弘哥一见到亲阿弟,就忘了我。你在长安,有那么多亲人呢。”
“球球是我在长安跟着太傅学书时,他已经过了六岁,所以经常相处,比较熟悉,”刘碧不觉莞尔,“别的阿弟阿妹——我应该有十多个吧,其实连见也没见过几次,怎么会比你还亲。”
“嘿嘿……不止你那些不熟的弟妹,在你心里我也得跟合阳候一样重要,甚至比他还要重要,”周章扬眉道,“你在我心里,可是能和兄长相提并论的。”
“哈哈哈,好吧,那下次你再因为怀竹的话不理我,我就把你刚才说的转述给他,”刘碧拿了药,走过来拍拍周章的肩,“趴好,上完药我们吃饭去……哦对了,这药是宫里的,有些疼,但一个晚上就能不影响你走路了。”
“这么有效,”周章顺从地翻了过来,忽然想起道,“哎对了,你清晨不是进宫见太傅了吗,他罚你罚得很吗?你没事吧?”
“还好,”刘碧含糊道,他可没脸说戒尺落藤条险些把他打得跪不住,“这药我也涂过了,没事。”
周章哦了一声,为燕王没能展开讲讲他的挨打经历而有些失落,却在对方沾了药膏的手碰到自己的一瞬间,差点没弹起来。
“这是什么啊……呃啊……痛!”他死死抓着枕头,哀嚎道,“比盐水还疼!”
“盐水?你又没被盐水泼过,”刘碧笑道,但还是放缓了手上的动作,“你忍着点,明天坐那么久,小腿有伤很难熬的。”
周章委屈地嗯了一声,继续抓着枕头忍痛,但刘碧一碰到最严重的地方,他还是流着泪叫了出来。
“苌弘哥……轻点……”
燕王哭笑不得:“这又不是挨打,我一点力气也没用,怎么再轻一点。”
周章不回答,圆滚滚的脚趾都蜷在一起,揪住了床单,似乎全身都在发力。他低着头小声抽噎,连枕头都哭湿了一片。
刘碧好不容易把药上完,抬头看见周章这副模样,又心疼又想笑,问道:“脚掌给你涂普通的药吧,我刚刚打得其实不重。”
“我知道,”周章闷声道,“苌弘哥离合阳候远,还是顾及到我身上有伤的。”
“好了,刚刚挨打都不哭,怎么这会眼泪流个不停啊,”刘碧奇怪道。
“这药就是疼啊……真不知道苌弘哥是怎么忍的,”周章用袖子抹开眼泪,试探着问道,“你能抱我一会吗?真的很痛……”
“好吧,”刘碧无奈地坐在榻上,虽然他现在这个情况也根本是坐不得的,但在周章扑上来的一瞬间,他什么也没有说,只将剧痛都化作了眨眼睛间便消失的蹙眉,然后温和地拥抱对方。
燕王感觉到怀里的一股温热,便知道周章哭得更起劲了。
刘碧当时并不明白,除了顾及兄长身体不肯轻易哭泣之外,周章的眼泪只流给爱他也为他所爱的、可以依赖之人。
——对于十岁之后的小章儿来说,能哭的地方只有自己卧寝的被窝,还有燕王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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