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记忆有些遥远,但刘碧仍然记得父亲跟前皇后文氏,曾经有多恩爱。
父亲在登基前后的作风完全不同,龙潜时简直可以用不近女色来形容,正妻为文氏,妾室却只有自己的生母王姬,据说还是喝醉酒认错了人,这才犯了糊涂事,把别人家侍女给占了。
汉时对女子较为宽容,女子曾经当政,女子可以封侯,女子不用从一而终,即便改嫁也是无所谓的。所以当时刘泱的想法,是给王姬脱奴籍,找个地位高的人家许配了,就算是补偿——毕竟一个婢女,没得选。
结果王姬偏偏就怀孕了。
还偏偏就是个男孩。
刘碧的父亲刘泱只能纳了王姬做妾室,但从此之后一次也没碰过她,甚至将她安置在别院居住,连带着刚出生的儿子都是如此。
刘泱对文氏能做到这个地步,在汉人中简直罕见,这段曾经的佳话对于任何一个未出阁的大家闺秀都是可遇不可求,谁不希望自己的夫君一生只爱自己一个人。
可对于王姬和刘碧,这个故事中的“小三”和“杂种”呢?
那就是灾难。
刘碧六岁之前见都没见过父亲,后来终于被接回去生活,却又和生母分开了。他在武信侯府跟下人几乎没有区别,一样干粗活,睡透风漏雨的房子,遭别人白眼。
但最让他痛苦的是,明明都是父亲的儿子,仲兄刘璃可以得到父亲全部的关怀和爱护,捧在手心怕摔了,捂在怀里怕化了,自己呢?不论是巴掌还是甜枣,哪怕是一个眼神都没有。
刘泱经常外出,在各地剿灭叛乱,所以称不上对刘碧刻薄狠毒,他是直接忽视,刘碧在家中的待遇皆由文氏安排,而文氏不会给他太好的脸色。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候府中的奴婢都争先恐后地为难他。文氏让他劳动后才能吃饭,那这些见风使舵的奴才便让他做更困难的活,却吃不饱饭。
刘碧羡慕刘璃,六岁时扒着窗户第一次看感人的父子相见——比他大几个时辰的哥哥和他凯旋的父亲。哥哥搂着父亲的脖子,父亲去亲吻哥哥红扑扑的脸蛋,哥哥不愿意,说:“阿翁,阿翁,你的胡子太扎啦!”
刘碧呆愣愣地看着如画般的美景,他不顾管事娘子的命令跑了出去,也想抱抱父亲,却被周围人拦下,父亲当时甚至说了一句:
“这是谁家的孩子?”
他向来只能远远站在一旁看着父亲,而父亲的目光不会投向他,以至于不认识他的模样。
“你说是谁的?”文氏冷哼一声,“还不是那个蛊娘的。”
长沙国的嫡公主,二十出头的年岁,长相与汉人无异,穿着却带有长沙国当地居民明显的风格,五彩衣,银饰,髽髻。刘碧也是后来才知道,文氏有一半血统来自湘西三苗,她母亲曾经是三苗的“蒲勾娘”。蒲勾娘就是三苗的仙娘,可以理解为一整个大族的祭祀,能够沟通人和上天,传播美好祝愿,受到族内人的尊重,说是人间女神也不为过。
这样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父母在长沙国本地的两族之间都身份尊贵,配一个当时爵低位卑的汉室宗亲,纯粹是下嫁。
“我告诉过你很多次了,欧,那回真的是意外,是我贪杯了,”刘泱唤了一个奇怪的名字,估计并非文氏的汉名,“汉律不允许弃婴,而且我当时也问过你,你也同意留下他。”
刘碧虽然年纪小,似懂非懂,可有一点他明白,那就是他父亲觉得他根本不应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甚至打算将刚出生的他抛弃。
天塌的感觉莫过于此,他的所有幻想都是对现实赤裸裸的讽刺。
“女人十月怀胎生个孩子,多不容易啊,可惜她不守本分偏来招惹你,不然,我为何要为难一个婢子?”文氏掐腰道,她耳朵上的银饰随风舞动,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整个人显露出一种不同于汉人女子的开放和外向,“人命得留着。但是,男人,我决不与人共享。所以我不准你把王姬当作你的女人,也不准你把这个男孩当作你的儿子。他想吃饭,那就靠劳动来换。”
“我知道,他不都是你来安排的吗,”刘泱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搭着文氏的肩膀,哄着她道,“怎么这么生气呀,这孩子搬过来惹着你了?小孩子若是调皮,你也别跟他一般见识……”
一家三口走远了,只剩刘碧孤零零一个被落在原地,全程都没能参与到谈话中,仿佛是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管事的徐娘子拿着水瓢捶了石像的脑袋,把他砸醒了,骂他愣在这干什么,还不赶紧去干活;又说一个破坏君侯和夫人感情的杂种,也好意思把阿翁叫出口,留着你的命就是文夫人宽容仁慈了云云。
刘碧连哭都哭不出来。
因为那天在父亲跟前露了面,他在候府的工作量翻了两倍,没有时间和力气哭。
当然,刘碧也是在走出长沙国后才意识到,这种夫妻关系在汉人男尊女卑的观念体系之下极为少见,想想开国皇帝唯一的女儿嫁给赵王张敖,张敖照样有妾室,就该明白尚公主的男子养个妾室和庶子不算什么。所以武信侯府这种反常态观念的出现,跟文氏部分苗人背景有关。
但是现在,虚岁六岁的刘碧,面临的就是嫡母文氏安排给他的命运。也是从那天起,他认命而绝望了。
他不再奢求父亲的慈爱和垂怜。只要接受自己天生就是奴隶,那这些粗活脏活也不算什么,不再期待,就会不再疼痛。刘碧唯一的优点可能就是力气大,所以能够做到正常五六岁孩子做不到的事情,在腌臜的角落里,他也能活得下去。
但他终归是个孩子,做不到真正的决绝,在田间地头上,他看见耕者拥抱给他送水的稚子,樵夫甚至让他家的小儿骑在脖子上,贩夫因为男孩弄脏了珍贵的布匹而揍得对方哇哇大哭,戍卒的子女追着父亲十里相送……
人间百态,血浓于水,皆与他无关。
刘碧如同被人遗弃的野草,所存在的价值只有挑过来的水,砍回来的柴,端上桌的饭。那声卡在喉咙里的“阿翁”,再也没有冲出心房和唇齿的机会。
这样的灰色生活持续了大概两年的时间,而所谓念念不忘的、父亲赋予他的人生转折点,跟刘碧八岁时阿母生了重病有关。
他是站在板凳上擦锅灶的时候,被人传信得知,远居别苑的生母身染重病。医工开了方子之后,别苑买不到那味关键药材,理由是候府拨的钱不够,王姬就拜托人给自己的孩子通个信——她一直以为,刘碧被接回去之后,过上了郎君该有的日子。
刘碧知道求嫡母是没有用的,或者说,他根本就见不到文氏,唯一的办法就是找管事的徐娘子借些钱来。
他跑到正在逗弄儿子的管事跟前,“咚”一声就跪了下来。
“徐娘子,我阿母病了,您能不能借些钱给我?”刘碧焦急地报出药材的名字“现在钱不够买它了,求您借我一些……我会多干活来偿还的,我会报答您的!”
不懂得候府内错综复杂关系的刘碧,并不知道徐娘子的来历——她原本属于长沙国宫婢,跟着主子才来到候府,巴不得那姓王的贱人去死,便翻了个白眼道:“就你那每日做的功夫,值多少钱啊,我也没钱,滚!”
“我可以一天只吃一顿饭,可以只睡两个时辰,我还能干更多活……求求您!”刘碧的眼眶红了,他不敢想象自己失去母亲的模样,那样他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他该为谁而活呢?根本没有人期待他继续活下去啊!
所以他只能不停地磕头,任由泪水横七竖八爬了满脸:“救救我阿母!求您……您的大恩大德,刘碧日后一定报答……求求您了!”
徐娘子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原本颇为不耐烦,却忽然心生一计,马上变作为难而可亲的模样,把刘碧拉起来道:“我跟你一样是下人,哪来的钱啊,不过你要找的药材倒是不难。”
她翘起兰花指,往西南方向郁郁葱葱的山头一点,认真道:“我告诉你,它是白色的,开成一簇一簇,而且带着芳香,大都长在潮湿和阴暗的地方,前几日我去那山里还见呢。”
刘碧喜出望外,感激涕零道:“谢谢徐娘子……我这就去找,活我晚上再补,我……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您的!”
“哎呀,我不过是给你指个路,”徐娘子掩嘴笑道,“快去吧孩子,记得山周围是没有的,在深处呢!”
刘碧连连点头,站起来一边跑一边高兴道:“知道了,谢谢徐娘子!”
待小孩一溜烟跑远,管事望着逐渐四合的暮色,这才露出得意的笑容。西南地区的荒山多猛兽恶蛇毒虫,夜晚出没,参天古木成群,更是困住一个八岁孩子的绝妙布阵,刘碧一旦长时间深入,几乎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小杂种,这么有孝心,陪你阿母去吧……”
这恶毒的诅咒随着夏日傍晚转凉的风,飘到了群山的深处,激起一群贪吃的鸟儿展翅飞向各方。只落下一片片羽毛,贴在了小郎君的凌乱的发梢、和泥泞的短褐上。
每每想到那个时刻,刘碧都觉得自己过于幸运,因为心忧母亲病情,跑得太快崴了脚,并没有太过深入,而且他每走一段距离都会在树上刻下标记。刘碧并不是一个愚蠢的人,当他寻了很久都没有找到白色芳香的花时,便开始考虑这个方法的可行性。
他并不以狠毒的恶意揣测他人,只是感觉可能是前两天下雨,把那些花都打掉了。
估测着太阳落山的时间,刘碧决定返程。
但当他回头寻找自己刻下的标记——竟然一个都找不到!在原地绕圈两回之后,火红的落日已经赶下山头,只剩下余光笼罩在天幕之上,连火烧云的颜色都成了血痂似的暗红,视线也逐渐模糊。
刘碧的嘴唇发干,心脏突突直跳,他开始慌了,意识到深入山林非但不能找到救命的药材,也会把自己的性命搭进来,这时刘碧又果断做出一个决定——上树!
他要爬上附近最高的树,确定方向。
刘碧并没有这方面经验,毕竟没有人会惯着他上房掀瓦下河摸鱼,他先从一些较容易的枝丫试起,毕竟掉下来也摔不死。他的手被磨掉了一层皮,不知道是碰到了什么虫,又疼又痒,起了一片红疹子。但求生的愿望鞭策着他,让他不遗余力地向上攀登,一直爬了七八丈高。
视野开阔了——
趁着最后的光亮,刘碧迅速确定了位置,却在低头往下看的一瞬间,腿软了。
下去要比上来困难得多,他根本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落脚点,而那红疹子越来越痒,刘碧忍不住去挠,却在左手离开树杈的瞬间,重心偏移,从侧枝上一头栽了下来。
那是转瞬间的事情……刘碧呼吸都吓没了,在惨叫一声的同时,本能地向前后左右抓东西,幸好夏日的古木足够茂盛,他往下跌落了三四丈,被粗糙的树干打得头晕眼花,但最终停了下来。
树枝勾住了刘碧的衣服,他像是小鸡似的被拎了起来,挂在尖端,同时,他的背部被扎得血肉模糊,火辣辣得疼。
看不清地面了。
太阳落山之后,这里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刘碧不知道自己离地面还有多远,离死亡还有多远。当他挣扎无果,四下陷入沉寂,只有远方类似野兽眼睛的光点闪动时……他忽然平静了下来。
如果自己拿不回药材,不会有人管母亲的死活。
她会死在一个肮脏的角落,仆人在第二天叫她干活时发现,蜘蛛在她的尸体上结网。
……而我也会死。
我会死在谁都不知道的地方,是摔死,摔成一滩肉酱,填饱走兽的胃,还是饿死,然后被飞鸟琢去眼睛,破开肚子,肠子都流出来。
那就不必挣扎了罢。
阿母是世上最后一个希望我活下去的人,所以,我现在真的想放弃了……我本来就不应该出生的。
刘碧缓缓闭上眼睛,他决定自己选择自己的死法。印象中农户家的孩子喜欢上树,他父亲就在树下敞开怀抱接着他,刘碧就想象着这样的场景……可是阿母接不动他呀。
那就……君侯?
只是在心里想一下,这总可以吧。
刘碧开始勾画父亲的面容和身姿,那人腰间挂着汉刀,穿得干练利落,英姿飒爽,肩膀宽阔而结实,最最重要的是,他是笑着张开双臂的。
“碧儿,下来,阿翁接着你呢。”
刘碧笑着哭,高兴地答了一声,声音都在发抖:“诶!诶!阿翁……阿翁,我在这呢,孩儿这就——”
“刘碧!你他娘的在那干什么?!刚才叫了那么久为什么不答应?!你胡闹也有个限度!!这么晚进林子找死吗?!”
慈祥的父亲消失了,幻想破碎后,替代他的是又极度愤怒的吼声,还有灼人双目的火光。
“阿翁……”刘碧睁开了眼睛,喃喃道,显然大脑已经不再运转。
树下还是那个人,只不过没有笑容和镇定自若,只有愤怒到极点的后怕。脸被枝叉划伤,发冠全散了,右手汉刀出鞘,浸染鲜血,不知道是割开了什么走兽的肚子,左手拿着火把,成为方圆十里内唯一的光。
黑暗中唯一的光。
“阿翁……”
刘碧又念了这个称呼,最终将数年来的心酸委屈、愤懑孤苦、羡慕渴求,还有这数个时辰以来的恐惧、担忧、煎熬,脆弱,尽数化作这两个终于可以哭出声的字。
“阿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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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