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章听见这声狮吼似的呼喊,吓得打了个哆嗦,脖子仿佛是生锈的铁器,扭向燕王时咯吱咯吱直响。
“不……不是的,苌……燕王,”他期期道,“我……”
“这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吗?!”刘碧怒不可遏,“谁让你跑过来的!”
周章这才把注意力放到大环境下,看着这一圈身着绫罗绸缎的贵人,再想想燕王走之前说他要到哪去……于是颤颤巍巍地抬头,望向主座上的一双人。
“噗咚”一声周章就给跪下了,清晨才挨了打,傍晚又舞到皇帝面前去了!
“臣桓安侯周章问陛下安,问皇后安,贺陛下、皇后长乐无极!”
他急速说出这段话,赶紧将擅闯的罪名甩给别人:“陛下恕罪,臣是受琅琊王……”
“是受我的命令追着仲兄来的,”一个不急不缓的声音随后而至,它听起来稚气未脱,却有一种镇定自若、成熟庄重的气势,“还望两位大人和众兄弟姊妹稍安勿躁,允许琢把事情经过解释清楚。”
刚刚说到,十六位皇子只到了十四个,除了原本就不会出现的废太子刘璃,七郎君刘琢也不在。太子很早就吩咐下人催促,却被回禀不知道七郎君现在何方。
皇后显然是不悦的,刘琢是最受宠的何婕妤和皇帝的第一个儿子,虚岁十三,十岁时就受封琅琊王,占了齐地那么好的地方。关键是一般皇子都是二十岁加冠之后上诸侯王尊号,享食邑,刘琢是第一个特例,而且被允许弱冠之前一直留在长安,不用到封国去。
这种待遇足够让中宫皇后羡慕嫉妒了。
“琢儿,为何来迟?”姜氏理了理装束,站起身同皇帝并肩,当着夫君的面她自然不好发作,但上来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刘琢身着淡青色云纹曲裾袍,可那件衣服却布满褶皱,发冠都是歪的,似乎是与人扭打过,行礼毕抬头时,右脸上还有明显的五指抓痕。原本白嫩嫩的小脸多了这几道印子,更显得凄惨可怜。
“琢儿,你……这是怎么了?”皇帝由惊讶转为愤怒,“谁抓的你?快——传太医令!”
“大人不用担心,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刘琢不诉苦,那风轻云淡的模样却越发显得遭遇惨淡了,“但是大人赏赐儿臣的玉环被毁了。那玉石是南阳独玉,通体莹亮,色泽通透,是绝佳珍品,天下再难寻第二块。儿臣看护不力,请大人降罪。”
言罢,跪在地上重重一叩首。
“这个时候你还说什么玉佩……”刘泱走下了主座,把儿子扶了起来,轻轻触碰对方小脸上的伤口道,“嘶……这,肉都抓烂了,疼不疼?”
刘琢仍然摇头。
“他抓的你,还毁了你的玉佩?”皇帝瞟了一眼那疯子,后者正恶狠狠地盯着刘琢。
“是,不然皇宫中谁人有这个胆识和魄力,”刘琢无不嘲讽,“他是我仲兄,教训弟弟,应该的。”
刘璃也不知道听懂没听懂,反而指着刘琢不停地喊:“坏人……坏人!”
“把他的嘴给朕堵上!”刘泱不悦道。
几个黄门连忙蜂拥而至,又绑又捆,这回刘泱没再拦着,看来爱子受伤已经触碰了他的底线,然而刘璃在被封嘴的最后一刻仍然拼命尖叫。
“阿翁,是他要杀我!他才是坏人!为什么不信我?!他才是坏……唔……”
耳朵终于清净了。
“你接着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刘泱拍了拍刘琢,语气真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刘琢征和三年才出生,刘碧与这个弟弟基本没什么交集,只是知道他最得圣心,而且聪慧敏捷,文武皆通,学习控弓走马的岁数跟自己差不多——但刘碧当时可是战争年代,刘琢养尊处优还能吃得了这份苦,属实难能可贵。而且刘琢文辞颇佳,十一岁作《长安水赋》,翻越古籍把长安水貌的盛景、改道记录、用途和灾患容纳一体,还兼具文学色彩,看得连太傅都要说一句天授奇才。
“事情经过很简单,无非就是儿臣在来承明殿的路上,碰见了疯疯癫癫的仲兄,”刘琢平静道,仿佛是在说一件与自己不相关的事情,“我原本想让人把他带回去,结果他突然扑了上来,第一件事就是拽我的玉佩,我的侍儿呵斥他,他就受了刺激,摔了玉佩又抓伤了我。”
“那他是怎么跑到你三兄住的地方的?”皇帝瞟了一眼周章,周章心惊胆战连忙低头。
“儿臣心想,这是宫里,原本该是整个长安城最安全的地方,就只带了一个侍儿,”刘琢别有深意道,“当时情况紧急,不过是片刻之间,儿臣就被抓伤了,侍儿大声呼唤,附近的黄门便闻声而至。仲兄转头就跑,最后黄门堵了他的路,他便翻过了某处宫墙——正是燕王暂时居住之地。黄门和桓安侯皆可作证。”
周章连忙道:“诚如琅琊王所言,臣当时在屋子里……”
在屋子里罚跪。
“正好从窗户看见后院里什么人噗咚——一声从墙上掉了下来,”周章尴尬地摸了摸鼻尖,跳过了那部分,“以为是贼,便大声喊人。结果来人听见声音,便朝我飞奔而来……”
这真的是无妄之灾,他本来不用出这房门,结果以为是贼人要挟持人质,便夺门而逃,结果仍然被刘璃撞上了。
“救命——!救命!”那个衣衫褴褛的不速之客十分惊恐,拉着周章的手道,“有人要杀我!救命!”
周章愣了一下,天子脚下喊杀人,追得满未央宫跑,不是贼喊捉贼就是疯子。
“刀剑!对着……对着我……,”疯子继续手舞足蹈地比划,“给我饴糖……然后……追着我!”
周章听起来一头雾水,但他明白了一件事,丛这人的表现来看,他是疯子而不是贼子,而未央宫里,只留着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
——眼前这个人,就是废太子刘璃。
果不其然,半柱香之后,侍卫和黄门便包围了整个自远宫,说废太子犯疯病抓伤了琅琊王,要把他带走,动静之大,不亚于追一个刺客了。然而不等宫廷侍卫破门而入,便看见桓安侯拉着废太子的手走了出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仲兄十分听桓安侯的话,”刘琢扫了一眼周章,露出了些许饶有兴趣的表情,“疯病没那么厉害。儿臣想着,与其让侍卫架着仲兄走,不如让桓安侯哄着他来。毕竟儿臣也不愿意让一个疯子在未央宫闹腾,惊扰了两位大人。”
“确实如此,”周章满头大汗,这也不知道是他第几次唯唯诺诺地附和了。
周章当时被这么要求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如果答应了,燕王会怎么罚他,于是好说歹说也不愿意去,耽误了很多时间,最后这个虚岁十三的孩子竟对他笑道。
“桓安侯,孤不是在求你去,而是在命令你去。你是证人之一,孤要你在陛下面前说自己看到的经过。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哄着仲兄,和他一起去,要么被绑着,和他一起去。懂吗?”
周章目瞪口呆,简直不相信这是一个不到十三的孩子该有的气场,老实说,他身上散发的压迫感超过了三十岁的燕王,直逼皇帝去了。
虽然对琅琊王并不了解,但周章已经猜到,他绝对是最受宠爱的“骄子”,因为只有“骄子”,才能在皇帝的呵护偏袒下无忧无虑地长大,才会在潜移默化中形成类父的言行。
“唉,他这是疯病又犯了,”皇帝怜惜地捧起刘琢的脸,拿过侍儿奉上的伤药,居然亲自给刘琢涂了上去,又对几个侍从道,“看紧一点,再让他乱跑朕就……”
“大人,”刘琢蹙眉道,“您不罚他吗?”
“惩罚是为了让犯错者改正,他这能有什么办法,”刘泱搪塞道,“打伤了,还得让医工给他看,浪费药材。”
表面上,是在绝情地说刘璃毫无价值,根本不值得关注,但从事实来看,皇帝并不打算降罪于刘璃。
刘琢的眉毛蹙得更紧了:“大人,有句话叫,不患寡而患不均。您对我们要求一向严格,太傅也是如此。为什么仲兄失仪甚至伤人都没事,私以为,您这种出处置并不合理”
他拿出那块裂成两个半环的独山玉,沉声道:“门总有守不住的时候。今天他摔了儿臣的玉,明天就有可能摔了您的印玺;今天他伤了儿臣,明天就能伤了您。您对他总是放纵而不警惕,一个疯子,不该有这样的待遇。”
皇帝看着刘琢手中的裂成两半的环,脸色骤然变幻。
“私毁御赐之物,笞五十,”刘琢有点咄咄相逼的意味了,“动手伤兄弟,就算不按汉律,按照太傅那的规定,要挨戒尺还要罚跪罚抄。您轻飘飘一句疯子,就该让此事翻篇吗?”
“琢儿,你怎么跟陛下说话的?!”一旁的姜氏忍不住发话,刘璃怎么样无所谓,但她看不惯刘琢这副样子,更忌惮和不满皇帝对他的容忍偏爱,“太傅还教你们兄友弟恭呢,璃儿一个疯子,你跟他一般见识干什么?!”
完全忘了自己刚才对着疯子大呼小叫,被皇帝斥责不识大体。
刘琢笑了笑,先行个礼再对皇后道:“君母,兄友弟恭是双向的,他先对我动手,我难道还要把脸伸过去让他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若今日受伤的是太子,您恐怕是第一个闹到陛下跟前去的。”
“你——!”姜氏被气得一阵语塞。
刘泱也难得皱了皱眉,却并不发作:“好了,一家人团聚的日子,都收收声吧。朕会考虑你说的,但今天这么晚还要劳动太傅,或者叫人把他押在门外打?不合时宜,大家也都等着开席。朕知道你心有不甘,换个时间,朕会为你做主的。”
“那儿臣的脸就这般算了?”刘琢抬头望着父亲,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就是不肯退让,仿佛是逼着他在自己和刘璃之间选一个人似的,“还有这玉环,如果都算了,那——”
“陛下……”犹犹豫豫地一声呼喊,打断了二人的争论。
刘碧一听这个声音就脑壳痛,饶是明白周章来到这是被迫,但至少是不想让他讲话,好好充当一个背景板,七弟和大人有一个松口,赶紧离开。
“桓安侯,你有什么想说的,”刘琢问道。
他不该问这句话,因为周章接下来的话彻底打乱了他整个计划,让事态翻转。
“陛下,臣斗胆说一句,”周章不看刘琢,只对皇帝道,“琅琊王……在说谎。”
几乎不易察觉地,对面之人呼吸一滞。
“他脸上的抓痕,不是二皇子造成的,”周章缓缓道,“这独山玉,也不是二皇子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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