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意思,”刘琢冷笑道,“桓安侯,在陛下面前胡言乱语,往重了说就是不敬欺君,该黥为城旦舂。”
黥为城旦舂就是往脸上刺字,然后被贬去修建城墙。
“可按照事实来说,不是章在说谎,而是琅琊王欺君,”周章握了握出汗的手心,“章有证据。”
他本来可以不多管闲事,可以不去管一个失宠的疯子。可周章就是看不惯诬陷和造谣,就如同他当时冲到市霸面前为素不相识的老人说话一样,无非求一个无愧于心。
“周乐竟!”燕王忍无可忍,“你给孤闭嘴!”
“三兄!”刘琢扬起下巴道,“让他说,我倒要看看他能说出什么来。”
“玉环是您自己砸断的,”周章将自己身上的玉佩取了下来,四指穿过环孔,将玉身握在掌心,然后向地面砸了下去。
玉环砸成了一大一小两个玉珏,周章拿起较小的那一部分,重新比划了一下:“刚好与手掌的的宽度差不多。琅琊王才十岁出头,手掌很小,正能对上您刚刚拿起的玉环其中较小的部分。很难想象,二皇子随便一砸,砸得如此恰到好处。所以,您就是以握住玉环的姿势向硬物磕,才能刚好形成这样的裂痕。”
刘琢轻蔑地笑了一声:“凭这,你就想诬陷孤?”
“如果说这尚且有巧合的成分,那您脸上的血印就是铁证,”周章有了底气,不卑不亢道,“抓痕在您的右脸,小指印在上,大拇指印记在下——”
他将自己的右手放到右脸处示意。
“这个姿势,只能是自己抓了自己,便于右手向内发力。如果是别人抓,用右手,通常印记应该在你的左脸,且大拇指印记在上,小指印记在下……”周章想了一下,打比方道,“就像是照镜子。镜中人和境外人的动作,看似相同,实则左右相反。”
“另外,二皇子惯用右手,章跟着一路都能看出来,想必您更清楚。”
众人不由自主地拿巴掌贴脸,判断周章说的话。
“其实,您真想嫁祸,应该用扇,而不是抓,”周章补充道,“抓会留下指甲的痕迹,您可以比较您脸上的这五个,跟二皇子的手指能不能对得上。但扇的痕迹会很快弥散消失,脸只是肿了而已。您要捉拿二皇子到陛下面前,耗费时间会比较长,巴掌印恐怕会消失,而且扇看起来也没有抓出的血印骇人——这就是您为什么不选择更容易销毁证据的方式。”
“还有,您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为什么二皇子本该好好在宫中呆着,会突然出现在您面前,”周章盯着刘琢逐渐发白的脸色,越来越笃定道,“看守的人是谁?为什么放任他一个人在未央宫游荡?如果真的要动用廷尉查,恐怕也能查出与您有关联的蛛丝马迹,比如您让侍卫看松一点,方便他——”
“好了,”刘琢阖目,似乎已经懒得应付,“这么点小事还动廷尉,仲兄可不值得这么做。”
刘泱的双眸暗了暗:“琢儿,真是你……”
“是儿臣,买通侍卫偷放他出来,引他来我这边,”刘琢坦然道,“结果我拿剑指着他,他都不反击。于是我砸了玉佩,伤了自己,诬陷他。”
“为什么?”周章忍不住问道,“他不过是一个疯子,不可能会惹到您、威胁到您吧。”
“哈哈,那可不一定,”刘琢笑了笑,看向父亲,“不过儿臣还就是想看看,大人能容忍他到什么地步——结果超乎我想象,听说他之前是您最得意的儿子,被您给予厚望。便忍不住想试试高低了。”
高低?两个天之骄子之间的高低吗?
周章深感无语,觉得琅琊王是闲得没事干,这般为难一个疯子,还好皇帝不愿意降罪,但如果刘璃的命在他父亲眼中真不算什么,那依这个废太子的身份,恐怕已经为此事被赐了一杯鸩酒了。
他们明明已经没有明显利害关系了——天家兄弟相残,竟至于此。
周章初见刘碧和刘球,还以为他们兄弟几个都很和乐,这才意识到,也许特殊的只是刘碧而已。
“琢儿,你简直胡闹,”刘泱不悦,斥责道,“还挑在今天这个全家团圆的时候。”
说实话,这斥责有些不痛不痒了,皇帝明显是偏袒他的,而刘琢的表现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他面无表情地跪了下来,对自己父亲道:“仲兄是疯子,可以逃过责罚,但琢儿是正常的,还请大人不要宽恕。欺君,毁御赐之物,诬枉——以爵抵死罪除王位,笞一百,罚为城旦三年。”
周章都惊呆了,这小孩怎么还自己讨罚受啊,还是说,故意说得严重点,显得认错态度好,让父亲手下留情?
皇帝的嘴角牵了牵,不知道是一种怎样的情绪,一下下点着头:“好,你真可以。”
“拖出去,笞八十,禁足三月,”他转身向主座走去,声音冷了下来,“开宴,给刘璃添一张食案——周乐竟,是吧?”
陡然被提到名字,周章马上应道:“……啊?哦不,臣在。”
“你不是很会哄着他吗,那也留下来一起用膳吧,”皇帝负手道,“别让他叫喊,安静吃饭,懂了吗?”
“臣明白,”周章道,“其实只要跟他好好说话,不吓着他就行,二皇子有点像心智未开的小孩。”
皇帝默然点头。
刘琢被侍卫押了下去,倒也不慌张,离开之前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周章看,那眼神让后者有些发怵。周章明白自己恐怕已经得罪了琅琊王,但如果让他对真相视若无睹,恐怕心上那一关根本过不去。而且自己行得正坐得直,那琅琊王不是皇帝不是太子,十三岁妒忌心强的小孩而已,能奈他何?
唯一让周章担心的是——
他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燕王,心脏仿佛被重重敲了几下。因为他看见刘碧的脸色阴沉到了谷底,如果不是当着陛下的面不好发作,恐怕当场就要兑现离开之前的诺言,让周章只能被抬着回燕京。
想想那个画面,周章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当他走过燕王的坐席时,浑身上下都开始假想性痛了。
此时宫人已收拾了狼藉,陆续上了佳瑶珍馐,众人结束了一场又一场的闹剧,终于落座,各怀心事,举杯为两位大人祝寿。刘泱自己的食案翻倒,干脆让人把那些都收拾了,他和皇后并坐在一起,只添了一套漆器——反正一张食案两个人用绰绰有余。
“陛下……”姜氏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但仍旧推拒道,“这不合适……”
“没事,都说了只是家宴,”刘泱扫视了阶下一众儿女之后,目光定格在已经动手抓鸡肉的傻儿子刘璃身上,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轻叹道:“……难得啊,竟然还真有这么一天。”
十分应景的,门外恰传来凄惨的哀嚎声,仿佛是刘琢在宣示自己的存在。
他可能是六岁以上皇子中,挨打最少的,聪慧早熟,文采斐然,武功也不落下,太傅那边基本不会因课业罚他,皇帝又是不拘小节之人,更不会为礼节问题对心爱的儿子动怒。看似因品行问题挨的这八十笞,应当属头一次。
刘琢被押在离正殿大门十多丈远的地方,殿内“一家人”的动态看得一清二楚,他望见刘璃也被留下来的时候,紧紧蹙起了眉。与此同时,那细长的竹板便在空中扬起又落下,打得他忍不住发出轻微的呜咽。
“呃啊……”
笞刑的竹板规格统一,是用来警戒臣子的,跟戒宫中按年龄分等级的戒尺藤条,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更何况刘琢平日也没怎么挨过,故而十板子过后,便绷不住嘴唇了。
那几乎没受过罚的臀部格外显伤,不过二十下,粉色就转为深红,瘀血造成的硬块像是补丁打在衣服上一样扎眼,tun&丘肉眼可见地迅速月中了起来。
到底是小孩子,捱不过为青壮男人定刑的责罚,数目过了二十,便忍不住发抖流泪,痛呼声也不再受控制——当然,他似乎也没打算主动控制,任由凄惨的哀嚎传遍承明殿里里外外。
伴着这样的声音吃饭,根本不知道嘴里嚼的什么。
周章一边忙着给比他大十岁的“幼儿”加饭,一边开始对自己的举动有些后悔。两百笞有些体质弱得可能就被活活打死了,琅琊王一个不满十三岁的,开口就请罚一百,皇帝再降能降到哪去呢?如果自己不管这个闲事,无非就是刘璃被带回宫,刘琢坐下来用膳,小孩子太骄傲了也是可以改的嘛,可现在搞得……
哀嚎声仍在持续。
不对,琅琊王还是不对劲!
周章越听越奇怪,这要换作是他,犯了错误挨打不早就哭闹求饶了?“我错了”“下次不敢了”得喊个不停才行吧,可听听这琅琊王,除了痛呼声,半句道歉也没有。
原本周章还有点可怜他的心思,现在是半分也无了。以周章的三观,他根本就不能理解手足相残,更何况即便身处天家,这两个人也没有任何利益冲突,就为了父亲一句“你才是我最棒的儿子”,便要至兄长于死地?
到底谁才是疯子?
周章从鼻子里出气,给身边的刘璃切了一大块肉塞进嘴里,心道要是自己的父亲还活着,说周节是周家全家的骄傲,那他一定举双手双脚赞成。
殿内的气氛沉闷而压抑,殿外之人神志已经不太清醒,刘琢大概数着自己现在挨了四十以上,疼得让他想把腰以下的部分全都砍掉。他的中衣湿透了,整个人仿佛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身后的大片肌肤开始破皮出血,竹板上染了一丝红,仿佛是冬日里开出了梅花。
按着他的宦者都不忍了,他们这些人素来知道琅琊王在皇帝面前有多得宠,便悄声劝道:
“七郎君,您……别光喊疼啊,认个错道个歉,陛下肯定会让奴婢停下来的。父子之间,哪有隔夜仇啊。”
刘琢将嘴角撕出了一丝笑容,断续道:“是……啊,没有……隔夜仇……呃啊!这顿打,孤……就更得挨了……”
他的眼皮开始沉重,痛呼声越来越弱,已经是要疼晕的架势。刘琢吞下泪水,不停地告诉自己,这八十笞能挨多少挨多少,这样才能达到他真正的目的。
然而对于一个小孩来说,这个目标还是太高远了,刘琢的记忆停留在宦者的议论中,“已经五十多了,陛下怎么这回下手这么狠啊……”。
然后,他头一歪,竟活活疼晕过去。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张推荐票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 谷籽 = 100 咕咕币
已有账号,去登录
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