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明殿中,坐立难安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天子,但他掩饰得非常好,虽然刘泱称不上喜怒不形于色之人,但这种时候他也不会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有离他更近的皇后,从漆杯中泛起的层层涟漪看出,他的夫君到底是心疼外面那个挨打的孩子。
她心中难免不悦,然而更让她不悦的还在后面——自家亲儿子竟然站了出来,跪在正中开口道:“大人,求您饶了琢弟这一回吧!”
太子刘琼似乎很少像这样在公开场合反对过君父,故而惶恐不安,端平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琼儿,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皇后厉声斥责道,“回去!”
“琢弟这回是过分了些……但,也不至于笞八十啊,”太子仍然顶着压力道,“昔年孝文皇帝允缇萦上书,废除肉刑,孝景皇帝更是定下笞三百曰二百,笞二百曰一百。如今仲兄也算安好,琢弟不应该受这么重的罚……那可是五刑之一啊”
“哼,他要是受过罚认错道歉,长个记性也就算了,”皇后冷哼一声,“琼儿你自己听听,他有说过一声知错吗。他今天敢动刘璃,明天就敢动你!”
“怎么会,琢弟不是那种人,”太子连连摇头,他跟母亲在这方面是说不通的,只继续劝父亲道,“更何况,大人您才说过今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怎么能让我们在这里享用美酒佳肴,却留琢弟一个人在外面受罚……依儿臣来看,还是将他改日交予太傅责罚,免了这八十笞剩下的……”
他正说着,殿外的笞打声和呻吟声一并停了,这时便有小黄门急急忙忙来报,叩头道:“陛下,琅琊王受不住笞刑,晕……晕过去了!”
皇帝猛地站起来,差点连食案都险些带翻:“你们打了多少?!”
“六十二……”小黄门唯唯诺诺道。
“才这一会就这么多?”刘泱怒道,“谁让你们落板子这么快的?!”
小黄门被这一吼吓得脸色惨败:“可……停顿多久全是规定好的,陛下您也没有特意……”
“还站着干什么,还不赶紧传太医令!”刘泱焦急道,“叫琅琊王之后的祭拜和围猎都不用来了,好好养伤。”
其实一开始的禁足,无非就是让他养伤的意思,坐在末尾的周章再一次感觉到了皇帝对琅琊王的偏爱。在周章看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刘琢这么个不大点的孩子不学好,品行出现问题谋害手足,跟刘泱的纵容有脱不了的干系。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周章觉得自己似乎隐隐有逼迫皇帝惩罚爱子的嫌疑,揭露真相固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可他又看不惯视琅琊王颠倒黑白。
心下纠结几番,便听见天子又道:“好了,到此为止吧,一家人团聚的日子,朕也不愿见这些糟心事。”
“为陛下寿!”
于是众人又纷纷举杯同饮,为君父君母祝寿,雅乐歌舞尽上,宴席间的氛围才不那么压抑。
那些早去封地的皇子,嫁人的公主,纷纷说起自己一年当中的见闻趣事,比如皇长子荆王刘瑜编纂了一本诗歌集,专门收录楚地和越地的民间歌谣;比如爱养花的汝宁公主栽培出了菊花的新种,说要在父亲五十寿辰时,献给他当作贺礼;赵王绘了一幅江山雪图等等……周章听得逐渐入迷,毕竟周家人丁稀少,根本遇不到大家庭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情况。
虽然酒席之间秩序过于井然,按照礼节敬了好几巡,但在歌舞的映衬下,倒也算亲和热闹。
自两个阿姊都出嫁后,冬十月里,都是周章和周节两个人相对而坐,只需要几盘称不上丰盛但可口的菜,温一些热酒,便算是庆贺新一年的开始。这时周章往往会说个不停,从燕王送了自己什么好玩的东西,到阿姊生活的近况,一边说一边盯着兄长,对方总是含笑看着他。
若在此时推开窗,便是纷纷扬扬的大雪,天与地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燕国的雪落得很早,很厚实,不同于南方薄薄的绒絮状,它仿佛是实心的冰糖,要含好久才能融化。第二日早上,还能在屋檐上看到折射整个世界的冰棱。
此时彼方,燕国该是落雪了,而长安还要再等一等……
“对了,说起来,这回宴席上还多了个小郎君呢。”
不知何时,在周章跑神的时候,话题向他自己转了过来。周章抬头时,看见皇后姜氏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大概是因为自己那一番推理分析,让她讨厌的皇子吃了些苦头。
“桓安侯年纪轻轻就立下如此军功,真是不容易,”姜氏继续褒奖道,“今日得见,果真一表人才,这于细节处的分析明察,都赶得上廷尉府官员了。”
“皇后过奖了,击退匈奴第一功,应是燕王的,”周章干笑了两声,瞟向刘碧,却得到了对方恶狠狠一记眼刀。
完了,今天这一遭算是彻底惹怒他了。
“娴君,你不知道,朕前几日微服出宫,还碰见小郎君仗剑行侠呢,”天子也笑了两声,“连带着今日之事,看得出来是颇有胆识气魄之人。”
“不不不……臣那是在给您添乱,”周章汗颜道,“陛下不怪臣就好。”
“这有什么好怪你的,”天子一边切下一块炙肉放在皇后的食具中,一边道,“朕还想着,把你从燕国调到长安任职。”
“啪嗒”一声,周章箸间夹的蘸了芍药酱的鸡肉,掉在漆盘里,滚了半圈。
调动大汉的军队跟匈奴人真刀实枪拼一场,甚至让漠南再无王廷,确实是他长久以来的梦想。小时候常听兄长说起过,匈奴人在冬天来临之前,又抢了某某边境百姓的存粮和衣物。燕代两国一直是重灾区,自汉廷内乱平息、燕王就国之后,燕国情况一年年好转,再不会被匈奴人选择做南下的突破口,但每当草原上风不调雨不顺,匈奴入侵代地的情况,却还是会发生。
能离开诸侯国到长安去,就意味着有更多的机会;靠近天子,就意味着更高更便捷的话语权,这是描摹周章心目中蓝图的最佳画笔。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听见皇帝的话,心里却空落落的。
他最终会做什么?
在外的护军,都尉?又或者是在内的卫尉,中尉及其令丞?
然后抬头时,看见的不再是那个人的背影。
周章知道自己心里空落的症结在哪了,他早就习惯燕王的指挥和命令,早就习惯为燕国士兵量身定制作战计划,早就习惯被大雪笼罩的风土人情。
还有,他如果去了长安,一年恐怕才能回去一次,兄长离了他,会感觉到孤单吗?燕王会想念他吗?
自己和燕王永远搭档扶持下去的想法,其实是天真而不成熟的。
“臣惶恐,”周章趋步至正中跪了下来,“臣不过刚刚弱冠年岁,在燕国任职也只有一个月的时间,这份资历,实在不足以让臣从诸侯国调到长安。”
“资历是慢慢积累的,你在长安一样可以由轻至重,”天子不急不缓道。
周章捏了把汗,其实如果皇帝直接下诏让他来长安,他根本没有说一个不字的权力,不管对方现在是出于什么心理,这种商量的语气让周章尤其感谢。
“桓安侯,你还不快谢恩,”皇后掩嘴笑道,“每年举孝廉的人这么少,你却能直接到长安来。年纪轻轻,你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举孝廉?
周章忽然想了起来,更加恭敬地回应道:“对,臣更愿意举孝廉,靠自己的本事一步步到长安。而且,陛下皇后有所不知,臣年少而孤,只有一兄长,臣视其如父,然兄长沉疴难愈,病痛加身,臣希望能留在燕国照顾他。等他病情好转,再举孝廉入仕。”
皇帝和皇后对视了一眼,都对周章的拒绝有些意外,平常人遇上这等好机会,又怎会错过,偏这桓安侯对长安的功名利禄视若无睹。
但大汉最重孝道,乃至于父权到了一种极端的地步,天子没有一个不成全幼子孝心的理由。
“好吧,既然你执意如此,便成长些,再举孝廉入仕吧,”皇帝点点头,“不过你两次立功,朕不赏你什么,说不过去。”
周章思考了片刻,才意识到皇帝把今天的事情也算做了功劳。
这是哪门子功劳,虽然琅琊王咎由自取,但害得天家爱子被打晕过去的罪魁祸首,不还是他嘛。
“臣……”周章刚想说别无所求,余光却瞥见了脸跟炭一样黑的燕王,禁不住发了个抖,藤条和戒尺的滋味又弥漫在两股之间。他知道自己有错,受罚是应该的,可一瞬间害怕疼痛的念头却盖过了所有理智,竟结结巴巴道,“臣确实有一事相求。”
“你说。”
“臣朝会失仪,惹了燕王不快,他……警告臣说,再惹出什么乱子,定不轻饶,所以……”周章咽了口唾沫,他清晰地看见刘碧在听见他提起自己时,挺拔的身躯一僵。
“呵,妾身都忘了,陛下提起过,”皇后对皇帝笑道,“这桓安侯还得喊我们燕王一声姊夫呢。”
“确实如此,”天子也笑了笑,显然知道他在求什么了。
“今日之事怎么会怪你呢,”皇后扫了一眼末尾狼吞虎咽的刘璃,笑得更和善了,“琅琊王硬是把你牵扯进来了。碧儿,你可不能怪桓安侯。”
“谨诺。”
侧后方传来刘碧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周章甚至能想象那张木头雕出来的脸,理智告诉他自己不该求这个“免责令”,拿尊者的身份去压迫燕王,让自己所犯的错误就这么不了了之,可话已经出口,想改都来不及。
可如果不是这样,那此次一定会被罚得很惨——周章想想都忍不住发抖。
他天人交战了几个回合,神游似的回到座位,刘璃拽着他喊了好几次,周章才意识到自己还得看顾着这个“小娃娃”,他疲惫地笑了笑,伸手给对方盛汤。
蓦地,却对上了远方燕王的视线。
那双眸子里再也没有任何愤怒的火焰了,冷得就像燕国的雪。
周章手里勺子噗通一声掉在了热汤中,溅起的水花染在自己袖子上,还喷到了刘璃眼睛中,后者哇哇大哭起来。
然后,在宴席接下来的漫长时光中,周章发现,燕王的视线再也没有投向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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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