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章对于惩罚的恐惧感更上一层,他习惯在受罚时绷嘴或咬牙,现在哪一个都做不到,而且如果用力太过,那纹饰就会把口腔粘膜和牙龈硌得起皮,更加难受。
当年是为了防止犯人受罚时乱说话,或者受不住疼痛咬舌自尽。郑青很少限制皇子们出声与否,大概是也觉得这种时候痛哭流泪乃人之常情,如今这般要求周章,只能说明他确实有些生气。
含好了木丸,周章再次转过身去,老老实实趴在木桌上。那短木棍马上就一下下贴了上去,它比不得藤条灵活,质感又不如戒尺,打下去过很久才会出现淤青,按理说并不算太难熬。但关键在于周章身后哪哪都是伤,而且分布均匀,短木棍一打下去那些伤就会变本加厉地反咬他一口。
周章算是明白郑太傅为什么会先让他挨一顿藤条了,这两种效果叠加起来,何止是酸爽……
简直是挨了两顿藤条!
周章低着头,到处分散注意力以抵御疼痛,郑青知道他受得住,便有意增加难度,两下之间几乎没有什么空档,从上打到下,从头打到尾。木棍带起的浪花臀波翻涌着,盖下去的地方缓慢由白至粉,而带过藤条印记的部分则像是把红色像两边抹开——如果周章能看见身后的图案,他一定会猜测郑太傅是山水画的高手。
此刻他却是无心恭维了。一轮大概三十下,周章连续挨了三轮,两瓣团子均匀地肿了起来,疼痛几乎是压着他的神经线行走,可太傅依旧没有停止的意思,房间里到处回荡着木棍和皮肉撞击的声音。
疼痛呈指数倍增长。第四轮,也就是第九十一下,周章从喉咙里发出抑制不住的痛呼,他像是崩塌的雪山一样颤抖起来,几乎抓不住木桌的边沿。
“呃唔……唔……”
他发出一些呢喃不清的呻吟,眼泪就像溢出的秋水一样缓缓流出。当他想用力咬,那木丸上的花纹就磨破他的皮肉,原本的钝痛就会化为锐痛,跟吃了一嘴刀片似的。
郑太傅一直注意着他身体的各种变化,这一轮木棍落下的时间间隔长了不少,足够周章消化疼痛。可受责时间的加长让他更难挨了,而且木丸让他不能自由吞咽涎水,有些甚至顺着闭合不严的嘴角流了下来。
周章被羞耻惭愧和痛苦满满当当填充,总忍不住想,如果他不作死向皇后要什么免责令,也不至于招惹上太傅这种专业惩处皇室子弟三十年的。燕王虽然当时说要揍他揍得走不了路,但哪次真的实现过?还不是多哭闹几声就能换来那人心软。
但太傅这尊大神是自己请来的,非得招呼周全了再送走才行。
第四轮终于结束,周章的眼泪和口水沾满了袖子,还好他并没有等来第五轮的责打,太傅收了“敲”叫他起来,意味着这种工具使用结束,一共一百二十下。
周章两手撑着桌沿,两股战战地爬了起来,他几乎没有办法把重心移动到腿上,因为那里酸麻的厉害,冰凉一片,几乎没了知觉。
“唔……呃唔……”周章额上又添新汗,努力扭着头,想让太傅允许他把嘴里的东西拿出来,但对方并没有同意,郑青将周章重新按了回去,然后蹲下身子给对方揉按小腿。
“血液流通不畅就会这样,你别担心,”太傅温声道,“也不用着急起来,我给你舒缓一下。”
周章有些惶恐,于尊卑长幼太傅都不应该蹲下给他按摩,但他实在没有力气起来阻止了。
那双手实在是灵活,掩盖在皮肉下的经脉仿佛化作了七弦琴,在乐师的拨弄下发出泠泠淙淙悦耳的声音。周章舒服地探出一口气,没过多久两腿就有了知觉,麻涩感消失,甚至刚刚抬头的困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了,你站起来走走,”郑青起身走向书案,在漆杯中倒了些水,“渴了没有?把木丸取出来,喝点水吧。”
周章终于把木丸取了出来,上面隐隐沾了一些口腔粘膜的血丝,他一瘸一拐走过来时,屁股上钝痛混合着锐痛能把自己整个扎穿,但看见长者给自己递茶,连忙双手接过道:“谢太傅。”
“下一轮是鞭扑,”郑青道,“你挨过这个吗?”
周章摇摇头,心跳猛地加速起来。
“那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三十鞭,二是十鞭,但我会附加一个我自己对你的惩处,”郑青认真道,“之前所有都是你求我,我才代苌弘执行的,实际上,你这样跟苌弘说话,我本身就很不高兴。如果我是他,我真的会放弃你。”
周章感觉一个晴天霹雳在脑门炸开,慌忙跪下,说着说着眼眶红了:“燕王……还会原谅我吗……”
“很大可能会吧,因为他跟我并不是同一类人,”郑青笑了笑,“你们倒是有些相似。”
“跟我?”周章错愕道。
“他不会抓住一个人的错处不放的,对伤害过自己的人尚且如此,何况你为他所爱呢,”郑青道。
周章理解太傅的意思是燕王为人宽厚,但听后半句却总感觉些许怪异。
“你选哪种?”郑青盯着周章的双眸。
“第二种,”周章做诚恳恭顺状,他还指望身为燕王老师的太傅,能帮着他劝自己的学生一二,“前辈有心要责,晚辈自然愿意接受。”
“水喝完了,就还把木丸放回去,转过身面墙,”郑青拉了拉手中的鞭扑,“两手撑着墙,身体绷直倾斜。”
周章心惊胆战地照做,他身后已经没有一处好地方了,重的破皮有血丝,轻的肿起有血点,中间还夹杂着青紫色的瘀痕。如果现在打他的不是太傅而是燕王,他早就哭倒八百里长城求上药求抱抱了。
但就是为了以后还能求上药求抱抱,还能有一个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兄长在身边,提点他照顾他,今天多苦多难周章也要挨完。
然而,像牛蛙似的鼓足勇气,不过弹指之间,就被破风响起的尖锐鞭声打破。
“唔呃呃呃呃呃———!”
周章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就像一头被箭射中的小兽,仰起脖子哀嚎起来。他险些把指甲都抠进墙缝里,脸上疼得毫无血色,还是记不住不能咬牙使劲,就导致他口中的木丸变本加厉地蹂躏着薄薄的粘膜,一股血腥的味道顿时在唇齿间蔓延开。
郑青蹙眉看着他剧烈的反应,一直等到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余留粗重的喘息,才落下第二鞭。老实说,他几乎没有在鞭扑上加力气,就是因为知道远距离的东西打起来很疼,才会这样做。当年打在自己身上的短鞭,只要加力伤痕就极为恐怖,这种长鞭就更不能用太多力气了。
但是如果姿势摆不好,另当别论。
三鞭过后,周章的身子都不知道歪到哪里去了。他的肩膀塌了下去,绷直的身子软如面条,整个人像是跳落水狗搭了一双爪子在岸边,半死不活地吐着舌头。分布在大腿两道、小腿一道的伤痕迅速泛红,跟烂熟果子似的,再划一下就要流出红色的浆水。
“乐竟,站好,”太傅不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听得周章直发哆嗦,“不然下一鞭,我让你跪在地上哭。”
他绝对干得出来!
周章丝毫不怀疑任何警告的实施情况,如果话从燕王嘴里说出来,尚有三分余地,但太傅若是提起,绝对不要讨价还价。
他像是受到了莫大“鼓舞”似的,马上重新摆出一个标准姿势,但郑青仍旧带有惩罚意味地落下了比前三下稍重的一鞭。鞭扑破风的声音听起来都有些不同,周章还没挨上就吓得哭了出来,挨上之后险些哭不出来。
“呃唔唔唔唔唔——!”
身后的疼痛直接让他忽略了嘴里破的那点皮,眼泪像是洪水决堤一样夺眶而出,全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在互相碰撞。周章感觉腿部那块地方好像是被打穿了一样,疼痛到无法形容。
他已经想跪下痛哭了。
太傅给了他足够的时间缓和,既没有出声宽慰,又没有上前安抚一二,房间里的时光缓慢迂回,屋外爬到斜上方的太阳越发灿烂。周章疼得头晕眼花,竟产生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也许是疼糊涂了,五六鞭时,他竟然忍不住伸手去挡,手背被鞭尾扫过时顿时跟着火似的。如果打他的人是燕王,责骂归责骂,定然还要上前看看有没有伤到骨头,而郑青只是落下了第七鞭。
周章再也不敢挡了——这比任何宽慰或者警告都有效。他心里有一瞬间甚至觉得,是不是自己这种牛皮筋似的拉了弹回去的性格,非得是太傅这种人来管才行,燕王越心疼他,他就会变本加厉。
简而言之,作死欠揍。
他忍下了第八鞭,仿佛看见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思绪又开始飘忽不定了。
——话说太傅对皇子们都是如此严厉吗?还是他周章的独一份?如果都严厉,怪不得燕王说自己皮糙肉厚呢。
第九鞭,周章一边哭一边忍不住瞎想,他憋足了一口气,然后一个更致命的问题蹿到了他的脑海中:
太子太傅,以前是帝太傅,教皇帝的……
所以当今陛下也挨过?!
破风而下的第十鞭马上将他连人带念头全都打散,周章疼得直接顺着鞭子的力道倒了下来,重重磕在地上,身体是蒲公英的残肢,思想却是蒲公英的种子。
——想象不出来,那毕竟是天子,是皇帝,随便就能要了郑太傅的命,他不可能不为自己以后考虑,打得这么重啊。
但考虑到郑太傅本人的遭遇……灭族,刺剟,鞭刑,羞辱,有没有可能就是跟他从前的行为有关系,才让皇帝爱他又如此恨他。
周章不知道自己脑补出了个什么,他感觉自己大概是疼得不正常了,一直等到太傅走上前将他扶了起来,才算是回过神。
“还能坚持吗?如果不能,上完药,我们再进行下一轮。”
在此刻的周章听来,郑青的温声细语简直跟鞭子的破风声没有区别,直接应激性发抖。他都差点忘了自己挨十鞭的代价,是要接受太傅个人的惩罚。
周章一边抹泪一边点头,反正上药也是疼,不如这会一次挨完了。
“虽然陛下的郎君们若是犯了错,基本都是责臀,那地方神经脉络少,不容易伤到,但我还倾向于单独加点别的以示警戒,比如说哪里错,就打哪里,”郑青从桌子上拿起厚重的檀木戒尺,走向周章,“恶语伤人六月寒,随口一句话,可能比利器造成的伤害还要严重,而且,不是你再说一句对不起,就能潦草翻篇的。”
他摊开自己的左手,周章看见对方掌心有一块皮肤不同于周围的颜色,更显褶皱和微黄。
郑青用一种极为平淡的声音道:“钉下去的钉子可以被拔出,伤口也能随着时间愈合,但疤永远都会在的,在身上,也在心上。”
周章这才忽然想起燕王曾经说过,太傅多年前被陛下下令绑在铁架上,钉了好几颗在火上灼烧的铁钉。
他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可能在遭受过这些的人眼里,他的那点疼实在不算什么。
“你还含着木丸,所以我只打三下,”郑青举起戒尺道,“自然是疼的,而且会流血,你扶着木桌站好,不要乱动,轻重我有分寸。”
周章瞬间明白太傅要打他哪里了。
嘴唇。
那地方那么薄,不得疼死,更何况他还含着有凸起花纹的木丸,难怪一开始就被告知会流血……
周章颤抖着扣紧了桌沿,在檀木落下的瞬间闭上了眼睛。
“砰!”
随着重而短暂的击打,他被震得向后仰去,眼泪不受控制的汩汩流出,嘴唇像是被撕开一样,疼得脸都麻了。他感到那薄薄的两片肉迅速月中了起来,被木丸挣紧的地方裂开了一道口子,有温热的液体缓慢渗出。同样,一阵咸腥之感席卷舌尖。
他一边抽噎,一边从眼泪里看见那厚重的檀木再此横在面前。
“砰!”
——但这一回,并不是责打的声音。没有疼痛,这是门的撞击声!
周章噙着泪诧异地睁开眼睛,看见太傅仍旧保持着举起戒尺的动作,目光却投向自己身后。
“先生!不要!章儿若是有什么地方冲撞了您,请您看在他初来长安不懂规矩的份上,饶过他这一次吧!”
周章顿时整个僵住,甚至忽略了嘴上难耐的疼痛,因为这个声音的主人正是他一直想道歉的对象。
……他的燕王,他的苌弘哥。
竟然用这种惊慌的语调,来求太傅不要罚他?
周章连忙回头,两人视线交汇时都越发惊讶——周章惊讶于燕王直接给太傅跪下了,刘碧则惊讶于周章嘴上的伤。
其实挨一下并没有鞭扑疼,奈何沾满鲜血的嘴唇太具有视觉冲击效果,搞得好像郑青用鞭子把人打吐血了似的。
周章亲眼看见燕王倒吸一口凉气,硬如冰山的面容此刻尽数解冻。
郑青看着对视的二人忍不住笑了起来,玩味道:“你让我饶了他?”
他的意思是:周乐竟求我代你责罚,结果你又让我饶了他,你们君臣兄弟俩怎么这么有趣。
但这话到了不明所以的燕王耳朵里,就变成了——他犯了如此大错,你竟然敢说让我饶了他?
刘碧左手叠在右手上,将额头重重磕了上去,行稽首礼道:“碧知道章儿有错……但,求您了……碧愿意代他受罚……”
周章受到了极大的震撼,那个说要把他打得走不了路的燕王,竟然愿意替他受太傅的罚?!他不知道此刻心中的情绪究竟该用什么来形容,混杂在一起时,除了流泪和奔向燕王外,周章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他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跑到刘碧跟前对着他跪了下来,虔诚一拜,然后一下仆到他怀里,搂着对方的脖子放声大哭。
虽然仍旧只是一些“呜呜”的气音。
刘碧以为周章是被罚得害怕,疼得厉害,更加诚恳地对太傅道:“求您宽恕他吧。碧是他的君,也是他的兄,如果他有错,碧也应该……”
太傅一阵清脆的笑声打断了燕王的话,他原本还想逗逗这个孩子,现在实在说不出口了。
“怎么回事,一个求着我来,一个赶着我走,我可真是费力不讨好啊,”郑青看着一脸懵的刘碧揶揄道,“苌弘,具体怎么回事,你去问你家乐竟去吧,我饿了,回去用膳。”
虽然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转折,刘碧还是要主动留老师一程的:“这边也准备好了,请先生上座,碧和桓安侯定为先生斟酒道歉。”
“我留下?”郑青指着自己的鼻尖,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算了吧,你家章儿有很多话想对燕王说呢,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他连工具都扔下了,一身轻松地离开偏室,还贴心地把门给带上。大概是觉得刘碧这么个孩子能有人走近他心里,挺不容易的,郑青的笑容里带了些欣慰。他忽然想起自己曾经被兄长责罚时,陛下也挡在他身前过,这一晃竟过了二十年,仍旧记忆犹新。
“——啊!对不起太傅!”
也许是想的太入神了,竟然撞到了人。
“没事,是我没看路,”郑青将侍儿扶了起来,“不怪你。”
那侍儿仍旧低着头,却再没什么感谢道歉的话,匆匆离开了。
郑青摊开手掌,掌心多了一块绢布,印着五彩神兽的图案。他没有着急打开,因为他知道这并不是某个宫女的芳心暗许——他年轻时确实收到过很多,但都被刘泱给撕了,他只将绢布揣入怀中,抬头望向西方更加华美的建章宫,宫铃摇摇欲坠,汉旗猎猎作响。
——要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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