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蓟候,你这是仗势欺人!呜呜呜……我的脸,”丰孺捂着鼻子,到处翻找随身携带的小铜镜,看到自己的歪鼻子之后哭声更加凄厉了,“我的脸!我的脸!你竟然打我的脸呜呜呜……我的脸毁了……”
刘碧握了握发麻的手心,冷声道:“你才是仗势欺人,既然想毁了先生的脸,使用这种阴险的手段,那就做好自己也被毁容的准备。”
丰孺背地里是男宠的身份,皇帝自然是要看他的容貌,若以后顶了个塌鼻梁,让人倒心情,那这本来就经不起推敲的爱还能持续多久?刘碧这一砸算是把丰孺床上的仕途砸没了。
但他自己其实并没有想太多,只是实在气不过,就想动手打人,把刘球拉开,无非是考虑到——如果真的有人要为这一拳负责,不要把宗弟牵扯进来,反正自己已经是戴罪之身,不怕再惹上麻烦。
刘碧承认,他的心态有些消极,破罐子破摔的感觉。
——不过是再受君父的责罚而已。
“我要去陛下那指认你们!”丰孺已经陷入一种癫狂的状态,“我的脸……我的脸不能毁!”
刘球抱臂笑了起来:“以色事君,你不也就这点本事。”
丰孺完全听不见了,他捂着鼻子起身就要往披香殿跑,了解皇帝习惯的他,知道圣上受气之后总喜欢到何婕妤那去。丰孺现在是心慌意乱,大脑完全不思考了,也没像之前一样精打细算怎么做才对自己最有利,似乎真把天子的点滴雨露当了真,受伤之后下意识寻找靠山。
“站住!”
又一个声音绊住了他的脚步,丰孺一听就知道来人是谁,再着急也只得转身跪了下来:
“奴婢问太子安……您怎么还没走呢,奴婢急着处理伤势,您若是有什么事——”
“不是孤有什么事,”刘琼缓步而来,“而是陛下交给你的事情你没做完,做完了再走。”
刘碧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父亲给丰孺安排的事情不就只有一件——扇郑青五十耳光。
“四弟!”刘碧怒不可遏,“你在说什么?你什么时候成了这样?!”
他想起周章的那一番分析,不可否认,自己看太子时已经带上了偏见的目光,开始不由自主地怀疑。
“三兄……”刘琼被他吼得后退了半步,急忙解释道,“不是的……三兄息怒,如果不让他罚完,大人可能会找别的人重新打,那样太傅怎么受得了啊?!丰孺现在这个样子,手已经使不上力气,剩下这二十耳光重不了的!”
刘碧压下怒气,却一时判断不出刘琼说得有没有道理,但不论如何,若是太子下令继续,那他绝对没有拦的资格,而丰孺也必须照做。
“你快些结束,处理你的脸去吧,”刘琼对丰孺冷声道,“记着,是扇,如果你敢用手抓,孤就让人把你的指甲一个个拔了。”
丰孺打了个寒战,这会是真的不愿意再继续了,可只能硬着头皮上。他右手还要捂着鼻子,只留了只左手继续,力度可想而知。再加上这么多皇子围着他一个,他也不敢造次,迅速拍完了剩下二十,连巴掌印都不是很明显。
“太子,奴婢可以走了吗……”丰孺畏畏缩缩地叩首道。
“滚吧,”刘琼连看也没再看丰孺一眼,急忙走过去扶起了郑青。
“等一下,我能问问你吗,”郑青叫住了急于离开的丰孺,“我们有何过节,让你如此对我。难道只是因为,围猎那天我给陛下带了心甲,让你难堪了?”
丰孺一面对郑青,那畏缩劲儿竟消失了,虽然也不过是强作镇定,却死死盯着对方,无不讽刺道:“是吧。您贵人多忘事,也就只能记着这件了。那就当是如此,当是我嫉妒您吧。”
说完,转身就走,这阴阳怪气的话听得刘球直翻白眼,嘟囔着骂善妒小人。郑青却陷入沉思,直到刘琼拿出伤药,对着他的脸关切道:“先生,您没事吧?我刚拿了药过来,给您涂一涂。”
刘碧和刘球兄弟俩才反应过来,他们是光顾着心急焦虑,连这点都没考虑到,还是太子想得周全。刘碧更是因为自己之前一瞬间的怀疑而有些心虚,他有意避开太子的目光,却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这个四弟也在有意避开自己。
他难道真的在为什么事情而心有愧疚吗?
“我没事……嘶!”药粉融化在伤口中,郑青疼得闭上了眼睛,刘琼想贴上去吹一吹——就像母亲和太傅曾经对自己那样,结果被郑青推开了。
“三位郎君,别管我了,”郑青摇摇头,“也不用叫我先生了,我不再是太傅。你们不要惹麻烦上身。”
“您的事怎么能叫麻烦事呢!”刘球义愤填膺道,“而且明明是陛下——”
“球球!”
“五弟!”
刘碧和太子异口同声,都示意对方噤声,刘球气鼓鼓地把话噎了回去,拉着郑青的手道:“我不管,反正你永远是我先生!我们别在这站着,天那么冷,到屋里烤火去。”
“陛下贬我为夜者,含章殿已经没有我的住处,”郑青向皇子们欠了欠身,斑斓伤痕下,是如灰烬一般的面色,“郎君们请回吧,我自是要去郎中属记名,听候安排。”
“先生!”太子拉住郑青的手道,“您如果去了郎中属任职,就是那侍郎的下属,他不会放过您的。到时候,连我也不好干预……您哪怕去向大人低个头,哪怕是态度软一些,大人一定会收回成命的!”
郑青挣开了刘琼的手,声音如死水般沉寂:“我只是不想再这样与他虚与委蛇下去了,把话挑明了说对谁都好,陛下保证染儿不死,我就会活下去。不论是让我雌伏在他身下,还是干刷恭桶的脏活,都一样,只是交易。”
“交易?”太子不相信道,“大人明明不想这样的。您真的感觉不出来吗?您对他而言是特殊的,就不说史无前例的男子封后妃了,他把我们都教给您培养,这是多不容易的信任啊。往小处说,他出去围猎想的总是打点什么给您做手捂毛领裘衣之类,私酿的酒第一个送给您喝,对着一堆玉簧挑来挑去,就为了找到最衬您的青色,不允许我们对您不敬……您知道朝堂上其实是有不少人建议处死您或者流放您的,但他每次听到这话都非常生气,后来竟然都没有大臣敢再提此事了。”
“所以呢?先生就应该感恩戴德谢谢陛下杀了自己全家?理所当然地接受私见一面自己的儿子都困难?”还不待郑青回答,刘球就嘲讽道,“太子您别用那种高高在上的语气替父亲说话了,您和他是一类人,高贵的人,而我们不是。”
“球球!”太子无奈又焦急道,“你的那种想法就是对太傅好了吗?!天下都是大人的,再负隅顽抗下去又能如何?太傅一旦失势,那在掖庭的郑染就能好过了?!”
“太子,谢谢您的好意,”郑青连敬词都说出口了,“我跟他没有感情可言,您想多了。如果真要说一种,我不知道除了恨之外,自己还能说出什么。”
恨。
多么鲜血淋漓的词啊。
刘碧沉默地听着双方的辩词,始终沉默着,只对着恨字品味良久,他最终拉开了太子和刘球,劝解道:“都别说了。先生脸上的伤要紧,先去我那吧。太子,明天朝会最后一日,你还有很多要忙,就别再掺和这事了。”
“去我那去我那!”刘球一手拉郑青一手拉刘碧,对着太子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我那儿伤药特别多,而且清净,没那么多人打扰!太子您日理万机,哪敢劳烦您啊!”
他扯了人就走,刘碧也没有反对,只是偶然瞟见太子刘琼对着自己欲言又止,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似乎是想跟上来,但跑了几步便站在原地不动了,只是目送着一行人离开,然后转身去宣室的偏殿,处理丞相留给他的事情。
刘碧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能从太子这么一转身之间看到一种落寞和克制,这种情绪让他联想到二十岁之前的九月九。本来该是出游浣洗,食蓬饵,以求拔除妖邪的日子。父亲自入主长安之后就再也没做过,理由是这么大一家子出巡既废钱又废时间。
当时十岁的太子摘了茱萸别在父亲头上——那时他还没那么谨言慎行,不敢出一步错误——笑着说,至少让茱萸护佑您今岁平安。
一路无话。
刘球被安排在长乐宫的广阳殿居住,比起未央宫,没有太后居住的长乐宫清冷很多,宫道上只有数个趋步而行的宫婢。说来有意思,他们三个人身上都带伤,而赐予他们这份伤痛的,是同一个人。
他们走得速度不快,好一阵子之后才到广阳殿,刘碧有些后悔没直接遵循就近原则,把太傅请到他那里暂住,对方脸庞上的伤看起来越发吓人,很难察觉出曾经的容貌。虽然他们并不过于看重样貌,但孔子尚有“失之子羽”之过,但哪有人希望太傅毁容。
父亲怎么会让人打他的脸呢。
刘碧心中的苦涩又多了一分,直到他们到达目的地,安顿好郑青,这杂乱的心思都仿佛是一堆茅草,根本理不清头绪。刘球让人熬安神汤去了,刘碧把郑青扶到榻上,给他上药。结果上着上着,摸到一股潮湿。
“……先生?”刘碧惊讶地抬头,竟然发现对方落下一行眼泪。
“没事……”郑青被掌嘴时没哭,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哭了,他仿佛压抑许久,故意偏过头去,眼泪却仍然一颗一颗掉着,“苌弘,我想歇歇……你帮我跟球球道声谢。”
“您是我们的先生,说什么谢字,”刘碧轻轻擦去郑青的泪水,“好好休息,明天都会好起来的。”
都会好起来吗?
这种祝愿,也可以说是自欺欺人,郑染的病不知如何,太傅的伤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以后,丰孺依然有皇帝做依靠,刘碧自己……也许还会因为那一拳受责。
明天什么问题都不会解决。
刘碧沉默着走出来,将门轻轻掩上,转头一看,发现刘球就在门一侧的墙壁边靠着,似乎是在等他。
“你不是去熬汤了吗?”刘碧奇怪道,“站这干什么?”
“三兄,你跟我来一下,”刘球道,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刘碧心中疑惑,不知道这孩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不待多问,刘球拽着他就走。刘碧只好跟着他七拐八拐,在一处偏殿前停下。
这里连奴婢侍儿都没有,仿佛是被遗忘荒废了。刘碧越走越觉得不对劲,等到刘球直接把身后的门关上,房间几乎完全陷入昏暗时,那种不安的感觉充斥了他整个心头。
“你带我来这干什么?”刘碧皱眉。
刘球背靠着门,用嘴努了努前方,示意刘碧往后转:“有人找你,和他聊聊吧,三兄。”
“谁?”刘碧立刻转身,这种不安感甚至让他忍不住握上了剑柄。
“阿弟,别紧张。”
黑暗中传来一个极富有磁性的声音,音色让刘碧非常熟悉——但不应该是这种语调,不应该是这种情绪,它应该带着乱七八糟的感叹词,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
刘碧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个人影从黑暗中走出,握剑的手都在发抖。
他刚刚才见过,却又是十三年未曾见过。
“世子……”刘碧脱口而出。
他不习惯喊对方为太子,刘碧的记忆总是停留在那人还是世子时,毕竟这个世子他做了五六年,而太子只做了一年多。
窗户外投来的束束光线洒在废太子的身上,他依然穿着破旧的衣服,而且因为“疯病”被扯得乱七八糟。但并不干净的面容上,却是前所未有的沉静和平和,那不会是一个疯子该有的表情,那种自信从容属于十三年前的帝国明珠。
“你还是像过去一样那么恋旧,阿弟,”刘璃温和地笑了笑,“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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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