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枷锁
“求我,求夫君给你雨露恩泽。”
“你要是给拔拔氏生三四个男孩,我可以考虑不纳侍妾,专宠你一个。”
我听到这句话恨不得冲出去撕烂他的嘴巴,我活了二十年,从没人这样对我说话。我也绝对不会按照他们的要求,按照汉人对于淑女好女的标准塑造自己。如果我身份卑贱无法反抗命运倒也罢了,可我既然有权力,我就要善于利用权力。
后来的一系列剑走偏锋的行为,就是在这一刻,我产生了心理上的苗头。
我拔下头上的簪子——谢天谢地我一直保持着汉人的装束,不然鲜卑女子爱编发不爱盘发,我连个自残的利器都没有——狠狠往腿上扎去。可尖锐的疼痛只能保证我在片刻内的清醒,燥热又像是拍不走的苍蝇一样黏了上来。
但是我绝不屈服,绝不答应。
两条腿被我戳得没一处好地方,幸好浓烟的作用在随时间减淡,我开始扎胳膊时,疼痛驱散杂念的作用明显很多。但这种煎熬一直持续到黄昏时分才结束,我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衣衫湿透,两缕头发都糊在脸上,精疲力尽。清晨进宫时走得急,本来就没吃饭,平日的运动量导致我胃口很足,这会早已饥肠辘辘,饿得两眼发昏。
恰在此时,我感觉到一阵腹痛,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腿淌下。
——屋漏偏逢连夜雨,我他妈葵水来了。
应该是被气得情绪不稳,连日期都乱了。原本这个东西疼不疼全看人,我比较幸运,基本什么时候都能骑马撒欢,毫无知觉。但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这一回葵水疼得厉害。我翻倒在地,不停地寻找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最后像是蚕宝宝一样蜷缩在一起,两手捂着肚子。
又饿又累,又困又疼,今天真是糟糕透了。
可笑,我现在才知道,北朝除了皇后地位最高的女人,堂堂彭城长公主,仍然是个一戳就破的纸老虎,仍然是个离了兄长无法立足的稚儿。虽然我愤愤不平的境况,只是大多数女子觉得习以为常司空见惯的事情,但我仍然不肯接受。我说过,如果我生来卑贱倒也罢了,谁叫我有权力的种子呢。
兄长并不是真的要南征,充其量一个月他就会返回平城,主持迁都事宜。虽然靠一个男人打败另一个男人的方式,仍旧让我心里堵了一块疙瘩,但是……拔拔郁律、皇后,我们来日方长。
“公主……公主!”
我正愤愤盘算着将来的计划,就听见窗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本能得高兴起来——那是是楼翼,他还是担忧我跟过来了——但转念联想到他之前的反应,心又冷了下来,他终归不属于我,他属于权力。
“公主……他们把你怎么了?”是楼翼搁着窗户的铁栅栏,看见我躺在地上,裙子上染了血,大惊失色。
“葵水来了而已,”我虚弱道,说是而已,我恨不得把胞宫给切了,话说男人都能放弃做男人的资格,那女人为什么不行。
“你有吃的吗,我好饿。”
“有……有!”是楼翼不愧是跟我许久的人,知道我好哪一口,当即就摸出了香喷喷热乎乎的胡饼,“仆就是来给公主送饭吃的。”
我实在是站不起来,只好用胳膊肘支撑着自己,缓缓爬向他,是楼翼脸如土色,估计是觉得自己死也受不起这礼,把胡饼扔进来就消失在视野——我猜他在墙的另一边跪着。
“公主……仆给您拿一些棉布垫垫好吗?”果然,是楼翼稍弱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语气接近于哄了,“是不是疼得厉害?您别在地上躺着了,凉,仆去喊人给您送些糖水吧。”
他对我现在真正的情况一无所知,以为我只是在未来夫家调皮捣蛋,被皇后下令关了禁闭。
“是楼翼……我想问问你,”我艰难地摸到胡饼,狼吞虎咽起来,“如果兄长命令你不准动手,但你不动手就会看着我死,你会怎样选择呢?”
我这话把他给问愣了,只好支支吾吾道:“陛下不会让您死的,他是为了您好……您可是他唯一的亲阿妹。”
我果然不该抱有任何期待。
“你走吧,”手里的胡饼连一点滋味都没有了,“不用再过来了。”
他的声音急切起来又从窗户上探出头:“公主……仆不会离开您的,您要是觉得受了委屈,姑且忍耐几天,等陛下回来肯定会为您主持公道,您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你不离开我,不也是兄长的命令?”我冷笑了几声,“你赶紧走吧。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女郎主,帮我给兄长带个话——”
“好啊!奸夫淫妇可算被我给逮到了!”
尖锐的声音打断了我俩的对话,窗外的黑暗中忽然亮出几点光芒——人头攒动和火把的光影映照在对面的墙上,我立刻反应过来他们又想出什么来对付我,当即大喊道:“是楼翼,快跑!”
他猛然转过身,高大的身躯把窗户遮得严严实实,但是楼翼并没有逃跑,而是大声解释自己的身份,警告他们不要胡言乱语。
看着如山一般耸立的背影,我头一次产生心安的感觉,他到底是在乎我安危的,可这心安的感觉没能维持多久,就随着粗暴的破门声消失殆尽。
“彭城公主,拓跋一族脸都被您给丢尽了,”拔拔郁律带着一队人马将我团团围住,面上一片痛色。这小子不爱刀兵弓马疏于锻炼,长得还没我高,但我现在撑着坐直身子已是费力,不得不接受他轻蔑的俯视。
“不守妇道,和野男人私会!您小心陛下退回这门婚事!”
“求之不得!”我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他道,“但你嘴巴放干净一些,什么叫不守妇道,我还没嫁人!而且是楼翼是我兄长送我的侍卫,看不过我被你们折磨,过来给我送点吃的而已!”
“哼,我倒是听皇后姑母说起过这个人,可哪有主仆像你们这样形影不离的,分明是您歪曲陛下的好意,”拔拔郁律冷眼扫过刚刚被押进来的是楼翼,“而且听姑母说,他早就被下了圣旨,不能陪着您胡闹,不就是您让他跟过来的吗?还满口胡言死不悔改!”
我没想到是楼翼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反抗,就算他不救我,那至少自己逃走啊。拔拔氏终究不敢把我一个公主怎么样,但对他可就说不准了。
“是楼翼你还愣在这干什么?”我直接忽视拔拔郁律的污言秽语,恨恨道,“区区这几个人也是你的对手?赶紧走啊!”
“呵,都落在我手里了,还想走?”拔拔郁律恼道,“彭城公主,您还总宣扬什么支持陛下移风易俗,其实你根本就是改革的最大阻力。我拔拔氏才是陛下忠实的拥护者,你我之间的姻缘本是美事一桩,我甚至都为您放弃了自己的爱妾,您却仍然不领情——”
“是楼翼!”我直接无视拔拔郁律,都想把鞋脱了砸在自家侍卫木讷的脸上,“听不懂汉话了是吗,赶紧给我滚!”
“真是孺子不可教也,”拔拔郁律看见我这副撒泼似的模样,更加由衷瞧不起我了,“您要真是拔拔氏的新妇,我定然要好好教教您规矩。”
“怎么,你难道还敢打我吗?”我笑道,“如果是单挑,我倒是很欢迎,我甚至可以让你十招。”
拔拔郁律怒极反笑:“您现在是公主,我打不得,但一个私闯宅邸的奴仆,我难道还没有收拾他的权力了?”
“拉下去鞭五十,”他指了指是楼翼,“然后扭送到官府去,私闯士族宅邸,该怎么惩治就怎么惩治。”
我当时一听就火冒三丈,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爬起来,挡在是楼翼面前,也不管腿上还滴着血,冲着蠢蠢欲动的侍卫吼道:“我看你们谁敢!他是本公主的人,而且有今上旨意护佑我身边——动他,你们一个个还想要脑袋吗?”
侍卫们果然被我呵斥得面面相觑,都不敢第一个上前,这让拔拔郁律面子上挂不住,他知道近身战敌不过我,竟一把夺过侍卫手中的长鞭,气急败坏地朝是楼翼抽了过去。
“圣旨让你束手就擒,你还敢反抗吗?”
我寸步不让,但确实没想到他真会动手,鞭子没有落在地上作警示之用,而是直接顺着我的脖子剌到腰间,腹中疼痛也仿佛约好了似的同时袭来,我整个人被搅得上下一团糟,从各种地方崩出来的血眨眼间溅满了衣服。周围人都吓愣了,也许觉得挨一鞭不至于如此——确实不至于,但得承认它起到了不错的效果。
我依着是楼翼的肩膀瘫倒下去,半晌没说出一句话。他该是从没见过这样虚弱的我,当即跪下一把接住,没让我直接躺在地上。
“公主……公主!您怎么样?!”是楼翼心急如焚地呼唤着,却只得到了我“快走”的回应。
我是让他快走,而不是带着我走。毕竟我当时已经不指望这个只长个子不长脑子的人懂得变通,但,出乎预料,他解开自己身上的假钟系在我的腰间,为我挡住裙子上的斑驳血迹,然后像是护着雏鸟的鹰一样,把我抱在怀里站了起来,凶神恶煞。
拔拔郁律可能也没想真伤了我,大面积的血迹让我看起来像是血崩,吓了他一跳。毕竟如果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也不好给皇后交待,出于对自己的考虑,他姑且上前一步,想看看我的伤势。
结果被是楼翼一声吼叫震住了。
我也是第一次听见他吼成那样,就像北方草原上野狼——还得是因为家园被毁,同伴被伤,或者是受了致命打击之后的怒吼,愤怒悲哀而不顾一切。
他确实不顾一切了,一边紧紧护佑着我,一边用身躯撞开了三个侍卫,刀剑在他身上划出道道伤痕,他也浑然不察。拔拔郁律尖叫着说抓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也被他一脚踹翻。如果不是肚子疼得厉害,我一定笑出声来,除了由于拔拔郁律狼狈的模样,更由于我的侍卫第一次为拓跋姮这个人,而挣脱了皇权的枷锁。
我们之间,并不是只靠一纸契约维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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