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出去单干的人叫“个体户”，不是什么褒义词儿，最初是指“待业青年”之类的社会上的人，并不被大家所待见的，甚至往往会伴随着诋毁，嘲笑和蔑视，所以王一博一开始不敢创业。

去年这个时候，厂子的一个哥们儿跟着第一阵浪潮，辞了厂里这份铁饭碗出去单干，在车间里引起一片哗然，更让大家咋舌的是，才不过短短半年，人家就挣了一万。那时候他们这些工人的平均工资才100左右，一年也就1千来块钱，一万块钱啊，这得工作多少年才能挣到这么多钱啊！

说不眼馋是假的，那时候庄强跟他关系好，想拉王一博一道出来单干，开饭店，王一博是真的有些动心的。可是要脱离单位… …这份工作好歹是铁饭碗，村里面多少人羡慕不来的，挤破头都想顶他这个位置呢。那在外头可就没什么保障了，赚了或是赔了都得自己担着，家里肖战脑子不是很灵光的，他要是出去创业，势必陪肖战的时间就少了。自己陪着他的时候，他还能被人给欺负了，那要是把他一个人撂在家里，回头要是磕了碰了，那王一博得心疼死。所以那次王一博委婉地推掉了这次机会。

为了让日子过得更好一点儿，王一博会接些私活儿在宿舍里做。这在明面儿上是不允许，要是被人给打了报告，那档案是要跟着自己一辈子的。不过王一博脑子活络，那规矩都是人定的，只要跟大家伙儿关系处得好，不被上头发现就没事儿，有时候酬劳丰厚些，一次能挣200块钱。

如果他们安于现状，这些钱就够他们把日子过得更红火一些。筒子楼里他们宿舍算是过得非常好的了，几乎顿顿饭菜里都有点儿荤，肖战馋零食，王一博三不五时就能给他带回几包麻油馓子，果丹皮，还有麦乳精，肖战好养活，有这些额外的加餐就高兴得不得了，觉得再没有比这更舒坦的日子了。

可王一博并不满足于此。

王一博是在名牌的大学待过，多少也算见过些世面的，他的大学教授曾在法国留学，经常会私下跟同学们分享一些外国的进步书籍，当然也有不少小资情调的翻译书，像那些女孩子爱看的《傲慢与偏见》，《安娜·卡列尼娜》还有《茶花女》之类，王一博也跟着看，他最喜欢的一部翻译书就是教授给他推荐过的《基督山伯爵》，里面爱德蒙有多凄惨，多勇敢，复仇有多畅快淋漓他倒是感悟不大，但是他从中窥见了一隅上流社会的生活，高端，优雅，钱在他们的眼里只是一串数字，他们脱离了经济的束缚，想买什么就可以买什么，想吃什么就可以吃什么，可以好好地享受生活，可以风花雪月，爱恨情仇，这才是他想让肖战过上的好日子。

与此相对的，他们现在过的日子实在是算不上好，仅仅能算得上是温饱而已，矮子里面拔高个儿，因为周围人都在温饱线上挣扎，所以他们相对显得过得不错而已。所以当宋继扬又来找他，说有个开服装厂的主意后，王一博又犹豫了。

“不是我跟你吹，你看看强子，大庄他们，都是赶着这股风儿出去了，现在一个个腰间别着大哥大，开小汽车，威风得不得了。人一辈子能有几个这样的机会啊？你难道要一辈子跟肖战窝在这个筒子楼么？”

“我知道，就是... ...”

王一博看了看正在灶台忙活的肖战欲言又止，宋继扬叹了口气，肖战的情况他是知道的，智力发育有些迟缓，脑筋转得比较慢，之前在感情上就是转不过弯来，让王丽萍给误会了，再后来被小混混堵在路上抢钱包，好容易攒了笔钱买了辆自行车吧，还被人给偷了，也是因为这事儿自己才认识他们的，更别提之前那个皮鞋店的老色鬼，连男人都下得了手！确确实实是个倒霉的，脾气又软，最好欺负了，要是没人在身边照看着还真叫人不放心。

“我知道你担心他，小战他… …确实需要人照顾。我也不逼你，你自己考虑吧。我是准备下个月出来单干的，先开个小作坊试一试，不行咱再回来呗，你有资格有技术，还是个大学生，还怕找不着工作么？”

那边肖战炒好一盘青椒土豆丝端了进来，又从蒸笼上拿了一盘玉米窝窝头和昨天晚上留的小炒肉，难得宋继扬来一趟，没有肉可怎么行呢？肖战解了围裙乐呵呵地把小炒肉朝宋继杨跟前推了推。

“吃，吃呀。”

“诶，好，我最喜欢吃肉了。”

宋继扬笑眯眯地夹起一筷子肉放在窝头里，就着酱菜挺带劲儿地吃了两大碗。他想拉王一博一块儿单干有部份愿意也是因为肖战，这样单纯善良，容易满足的一个人，应该过更好生活才对。

“嗯，我们小战手艺越来越好了，真香。”

“嘿嘿嘿，香吧？”

肖战听到有人夸他做的饭好吃，得意地尾巴都要翘起来了，特意从橱柜里拿出一碗猪油递给了宋继扬。

“用这个炒，特别香。”

那是肖战自己个儿琢磨出来的法子。王一博现在虽然涨了工资，一个月也才130多块钱，一斤肉要1块5，天天都吃的话，一个月也要4，50块钱，吃不起的，所以肖战后来长了个心眼，让王一博买肉的时候挑那种全是肥肉的，能熬油的大骨头肉，这种肉买的人反而少，因为太腻了，所以卖得便宜一点儿，连皮带骨头2斤大概2块钱。

“这你打算怎么烧啊？”

肖战干劲儿满满地撸起了袖子，别的不说，厨房可是他的地盘儿，小时候他在村里捡柴火，烧锅，6岁就能烧出一桌子好菜，那剩下的菜啊，汤啊，放在米糠里拌一拌，家里养的猪吃得倍儿欢，长得都比别家的猪个头大，卖得也更贵一些。他嘟囔着把王一博推进了宿舍，准备试一试自己新琢磨出来的吃法。

“进去，进去啦，我来。”

他是打算熬猪油。把猪皮切下来切成块，肥肉到锅里熬油，瘦肉剁成肉末，剩下那点骨头熬一顿骨头汤。

等猪油熬好以后再把肉末放进去凉成猪油冻，一碗能放小半个月，以后每次炒青菜，炒蘑菇的时候就加一勺，菜里就有了油荤，更下饭，刚熬好猪油后还剩一盘猪油渣，能放好几天，肖战喜欢拿猪油渣当零食吃，又脆又香。剩下的猪皮好多人家都扔了，因为不会弄，肖战偶尔也厚着脸皮问别个家把那些准备扔掉的猪皮要回来卤着吃，比肉还香呢！

这厢宋继扬白拿了肖战一碗猪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我本来就来你们家蹭吃蹭喝，哪能再要你们东西啊？”

“不，不，扬扬特别好，给你的，拿着。”

王一博在一旁笑。

“给你你就拿着，小战一片心意。”

“那行吧，我拿着。”

宋继扬知道跟肖战不能假客气，把他逗狠了要急眼的。有一回宋继扬就逗他，肖战想把新做的鞋子送给他，他故意不要，就看这小家伙什么反应，结果推了5次过后，肖战鼓着嘴蹲下来，硬是把宋继扬脚上穿的鞋脱下来，换上自己做的鞋，末了还提着宋继扬那双旧鞋一路跟着到了职工宿舍，硬是把鞋送给了他。

这回自己要是不把这碗猪油拿回去，估计这小家伙又要抱着碗一路跟着他回宿舍了，真是个实心眼的小傻瓜。走之前宋继扬又跟王一博提了一嘴。

“你要是不放心，回头跟我去青海看看，料子是从那边进的，现在是个好时候啊，只要你胆子够大，遍地都是钱啊。”

宋继扬又侧过头笑着跟肖战说了声“别送了”。

“你考虑考虑吧，我说句不好听的，凭你现在拿的死工资，最多再加上你在外头接的那些私活儿吧，撑死了能挣多少钱？也就够养活你和肖战不被饿死，顶多以后你找到对象了，单位给你分套房子，顶了天了，就这还得跟人家抢名额。人呐，还是得为自己。”

最后这句说得王一博有些心动。他是铁定不会找对象结婚了，连单位分的房子都指望不上，难道要肖战一辈子跟着自己住筒子楼？

王一博又想到之前调戏肖战的那个皮鞋店老板。虽然一肚子气，但是不可否认，如果不是他看得紧，就皮鞋店老板那个砸钱的架势，说不定肖战最后真能晕乎乎地被人家给骗了，那老家伙之前估计也用这招骗过不少小姑娘。不就是仗着自己有钱么？要是他有钱… …王一博摸了摸兜，他还真没有。

夜里肖战把席子扇凉了，笑嘻嘻地招呼王一博过来睡。现在快到大夏天了，天儿渐渐热起来，有时候稍微动一动就要出一身汗，宿舍里就一个电风扇，风力还不大，肖战为了让他夜里睡得好一点儿，整夜拿着芭蕉扇给他扇风。

“别扇了，你也早点儿睡吧。”

“我不困。”

“还不困？你都打了5个哈欠了，我不热的，乖，早点儿睡吧。”

肖战乖乖地点了点头，躺在席子上闭着眼睡，夜里王一博醒了一阵儿，觉得凉飕飕的挺舒服，转头一看，肖战又爬起来给他摇扇子。

“不是说了不摇了吗？多累啊。”

“不累。”

“你啊。”

王一博抢过扇子，把肖战搂在怀里，一下一下打扇子。反正这个夜里也睡不着了，王一博索性想着和肖战聊聊天。

“小战，你说… …回头咱们要是不住筒子楼了，我给你买大房子，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吹，怎么样？”

“空调是啥呀？”

肖战歪着脑袋，并不能理解王一博为他描述的美好生活。也是，就连他们车间都没有空调，王一博曾经也就在那个留法的教授家里有幸吹过空调，那是一台立式空调，教授带学生在家补课的时候吩咐把门窗都关了，然后拿起遥控器“嘀”一声，没一会儿整个屋子都凉快了。

“空调就是… …比电风扇还厉害，大夏天的时候用，就跟秋天一样凉爽，不用打扇子很舒服的。”

“啊，这么厉害啊？”

“对啊，等咱们有钱了，我再给你买一台彩色大电视机，30寸的，比你在那皮鞋店看的电视机还大，你不是喜欢看武侠片吗？回头咱们拿这么大的电视机看，那人都能飞到你脸上。”

“哇，那聪明的一休哥是不是能从电视里钻出来啊？”

“当然咯。回头咱们看累了电机，我再开车带你去兜风，去最贵的饭店吃饭。”

“那，那这些，得多少钱啊？”

王一博一下子沉默了，是啊，光是他想给肖战置办的这些，空调，大电视，大房子，小轿车，每一样都得好几千，好几万才打得住，光靠他现在这点儿死工资，得存到猴年马月才能给肖战买啊。

“小战，别担心，这一天不会太久的，我不会让你一辈子住在这里的。”

肖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有些事情只有亲身经历过才知道里面的好处。光是听王一博这么跟他保证，肖战一点儿也想象不出那样的日子到底是什么样的日子，他以前在小山村被人欺负，被人扔石头，长大以后王一博护着他，还给他带大白兔奶糖，他就觉得生活甜丝丝的，跟蜜一样。

后来王一博把他带出来，带到这个夜里也亮着路灯的大城市，厕所一点儿也不臭，拉一下绳子就能开灯，还有电风扇吹，他就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现在王一博又跟他说，他们还能过得更好，更舒服，夏天还不用打扇子，冬天不用暖被窝，那得是什么样的生活呀？

“想什么呢？”

“唔… …有点儿热。”

他们还抱在一起呢，就算王一博扇着扇子，这大夏天的又闷又热，总归还是不舒服的。想到这里，王一博那摇摆不定的心渐渐坚定了，不就是出去单干么？要是失败了大不了重头再找工作，他手里有大学文凭，而且是高级电工，这资历放在哪儿都是块香饽饽，有什么好怕的呢？

“小战。”

“嗯？”

“回头我和宋继扬要出去几天，大概2，3天，你一个人在家可以么？”

“嗯，可以啊。”

看着肖战那不谙世事的眼眸，王一博失笑着亲了亲他的额头，才放他去席子那边凉快的地方睡，又耐心地给他打扇子。

“早点儿睡吧。”

王一博就是那种，就算之前想得再多，一旦决定做什么事了，就绝不回头的那种人。他很快就和宋继扬敲定了，请一天假，算上来回，这周五下午就出发去青海那边看一看，如果有前景的话就做。就是这边辞职了以后，筒子楼不能住了，回头每个月得多花3，40块钱租房子，手头存的钱大概够租半年的… …哎，走一步看一步吧。

“那我们先走啊。钥匙在左边那格抽屉里，还有刘姐家我放了个备用钥匙，要是你忘记带钥匙了就找刘姐要，让她帮你开门啊。”

“嗯。”

“还有菜，我给你买了些放在橱柜里，你喜欢吃红烧肉，我给你放在最下一格了，不用给我留，你自己全部吃掉啊，别等我回来你都瘦了。”

“好。”

王一博提着军绿色的大旅行袋，努力想着还有什么没交代的。

“这几天记得不要出门乱跑，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身上尽量不要带钱，有人欺负你，你就赶紧跑，等我回来跟我说，我帮你教训他。”

“知道了。”

王一博从口袋里零零散散凑了9块8毛钱，一股脑儿塞给了肖战。

“这钱你拿着，有想买的，想吃的就买，不用给我省，记住了。”

肖战摇了摇头，把钱小心翼翼地叠好，又好好地放回了王一博的裤子口袋。

“外头苦，要用钱，你拿着用。”

那边宋继扬正在楼底下催，他们买了晚上7点半，再晚赶不上公共汽车了。

“你快一点儿啊！”

“来了。”

王一博又扭头，看着乖乖巧巧的肖战，忽然鼻子有些发酸，真的是，不过是出去看看嘛，又不是不回来了。

“那… …我刚刚说的那些你都记住了？”

肖战使劲儿点了点头。

“记住了。”

“我走了啊。”

“一博。”

“嗯？”

肖战忽然跑了几步，一把搂住了王一博的腰，他就是再乖，再不愿意惹人嫌，可他舍不得王一博走，哪怕王一博再三跟他保证就走3天。

“早点儿回来。”

王一博那一瞬间几乎就不想走了。过什么日子不是过呢？只要他跟肖战好好地在一块儿，好日子活着苦日子，不都是一样过么？末了王一博咬了咬牙，拍了拍肖战的背柔声安慰道。

“乖，别哭，我保证3天就回来，没事的啊。”

“唔… …嗯，我乖，我等你回来。”

公共汽车一路颠吧颠吧，颠得王一博昏昏欲睡，宋继扬拿出自己的walk man，放了一盘磁带进去，给王一博分了一个耳机。磁带里正放着张雨生唱的那首红遍大街小巷的歌儿。

“我知道，我的未来不是梦，我认真地过每一分钟。

我的未来不是梦，我的心跟着希望在动。”

朗朗上口的旋律听起来颇有几分激励人的意思，王一博本身有些低落的情绪也逐渐被调动起来，跟着磁带里那慷慨的男声一起轻轻哼唱起来。

“我的未来不是梦，我的心跟着希望子在动。”

“跟着希望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