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东区剿匪司令部二楼会议室,二十多个人围绕着一张长方形的红木桌,神情忐忑,如坐针毡,其中大部分是陆军医院的医生和护士,也有少数人和肖战一样,是好巧不巧正赶在那个时间段出现在军用病房楼层的无辜倒霉蛋。
两个小时前,因肺炎入院的宪兵队特高课高级秘书田中真一,死在了单人病房里。
死因尚在调查中,虽不能排除自然死亡,但考虑到这是近三个月内第五起新政府与宪兵队高层死亡案件,且田中真一牵头策划过不少秘密剿匪行动,逮捕、杀害了二十几位中共情报小组上海站成员,因此宪兵队认为这大概率是一次暗杀,命令新政府严审此案,务必抓到真凶,宁杀错,不放过。
剿匪司令部的审讯手段,大家多少听过一些,剩余部分则会被无边的想象力填补空缺。肖战暗中观察着房内众人的表情,试着看出一些端倪,可惜未能如愿,气定神闲、谈笑自若的英雄们此刻并不存在,所有人都很害怕,尤其是他身边这位眼角有颗红色泪痣的年轻小护士,已经吓到抽泣,暗自抹着眼泪,模样很是可怜。
肖战是留过洋的人,绅士风度让他取出自己的蓝格子手帕,默默递了过去。
小姑娘轻声道谢,肖战还想说一些安慰的话,但卫兵已经推开门,喊道:“下一位,肖洒。”
于是他站起身,稍稍整理了西装下摆,向门外走去。
卫兵带着他穿越长长的走廊,来到司令部大楼西侧,停在楼梯边的房门前,门上并未挂牌,卫兵伸手正要开门,突然挺直腰背,立正敬礼,中气十足地喊:“叶秘书好!”
肖战侧过头,看见一个年轻男人正打着哈欠踏上最后一层台阶,西装外套挂在手臂上,条纹领带打得有些松垮,身形偏瘦,肩宽腿长,是标准的军人身材,但神色慵懒,肤色苍白,仿佛刚睡醒不久。
可现在已经是下午一点钟。
“审着呢?”男人停在他们面前,明明是在问卫兵,眼睛却上下打量着他。
“是。”卫兵回答说,“胡队长在里面。”
男人伸手拧开门把,做了个“请”的手势,眉目间带着点轻浮笑意,仿佛他不是嫌犯,而是百乐门舞厅的头牌,让肖战极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房间内四面无窗,又或者是被拉了窗帘,只在桌子上留了盏台灯。肖战被带到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看着原本坐在房中的胡队长和刚来的那位叶秘书寒暄。
“不好意思了锦元,知道你今日休沐,哪知道会出这种晦气事情。”
“胡大队长,司令都说了这案子交给你全权负责,你非把我折腾来。您是清心寡欲的得道高僧,在下却只是个俗人,有佳人要陪的好伐?”
此处灯光昏暗,肖战瞧不清胡队长模样,只看到他肩章上的军衔为上校,而司令部秘书最高级别不过上尉而已,可胡队长在这位叶锦元秘书面前,竟莫名有种低三下四的味道。
“哎呦,”胡队长陪笑道,“等案子破了,我胡青州请叶秘喝酒,欢迎您携佳人前来,在下一同赔罪如何?”
叶锦元笑着坐下来,跷起一条长腿,“算啦,工作要紧。”他说,“开始吧。”
问问题的是另一位军官,看军衔应该是胡青州的副官,声音还很稚嫩。
“姓名。”
“肖洒。”
“年龄。”
“二十八岁。”
“今天上午,你为何出现在陆军医院的特需病房?”
肖战做出微微胆怯的模样,低声回答:“我是去探望杜子荣先生,他住在503病房。”
“金荣集团的那个杜子荣?”
“是。”
跷着腿玩手指甲的叶秘书突然笑了一声,问:“你是杜先生什么人?”
肖战说:“杜先生长子杜茂林是我的大学同学,兼好友。”
副官立刻拿笔记录,胡青州接着问道:“期间有人目击你出现在走廊,往田中少佐所在的病房去了,你怎么解释?”
“我只去过洗手间,约五分钟左右。”肖战着急辩解,“我根本不知道那里还住着日本军官。”
叶锦元饶有兴致地阅读着他的档案,问:“你也是医生?”
肖战点头道:“从前在北平医院工作过一段时间,后来去了法国留学,近期才回国。”
“田中少佐体表并无外伤,也没有明显的中毒迹象,所以凶手大概率精通医学常识,试图将暗杀伪装成患病猝死。”叶秘书抬眸看向他,“肖医生,你懂我意思吗?”
“啊……”肖战犹豫片刻,还是说:“万一,万一他有不可告人的隐疾呢?”
叶锦元噗嗤笑出声来,只用档案遮住了嘴,胡青州却一掌拍在案上,声色俱厉:“注意你的态度!这里讲不好话,就带你去地下室,坐在老虎凳上讲!”
肖战吓地哆嗦了一下,“胡队长……”他咬着下唇,神情清白无助,“我是医生,入学的第一课就是宣读希波克拉底誓言,我只会救人,不会杀人。”话讲到一半,他视线已经移去叶锦元脸上,“叶先生,请您相信我。”
相比“叶秘书”,“叶先生”显然是个更为暧昧的称呼,这三个字被肖战咬得柔若无骨,果然让叶锦元十分受用。
“好了胡队长,”男人神态轻松地打着圆场,“肖医生唇红齿白,眉目如画,想必是做不出杀人那种勾当的,我看就放了吧。”
胡青州哭笑不得,“叶大秘书,”他说,“我找你来是帮忙抓地下党,您可倒好,搁这选妃呢?”
叶锦元忍俊不禁,尚未搭话,便有人在外敲门,获得允许后进来向两位长官耳语。
声音很小,但肖战还是听到了一些。
是杜茂林亲自找上门来,要求胡青州立刻放了自己。
杜家在上海颇有威望,杜子荣创立的金荣集团明面上经营着仓储货运生意,实则控制着各大仓库码头,在坊间被称为金荣帮,黑白两道全都混得开,连日本人为了维持当地治安,都不得不给三分薄面。胡青州当然不敢得罪杜家大少爷,却又拉不下面子服软,叶锦元伺机笑道:“这样好看的人,我可舍不得用刑。既然有杜少作证,应该没什么问题,杜先生家大业大,断没可能自寻死路,让亲生儿子去接触共产党。胡队长觉得呢?”
胡青州借坡下驴,装模作样地考虑了一会儿,也就放他离开了。
肖战前脚刚出门,叶锦元就遭到了同僚的取笑。
“叶大秘书现在是见一个爱一个,就不怕被你那些女朋友知道了争风吃醋?”
“不是女朋友,”叶锦元认真纠正,“是红颜知己。”
“有区别?”
“当然,”叶锦元狡辩,“女朋友只能有一个,否则便是不道德,红颜知己却可以有很多。”
胡青州服了,“你啊,早晚栽在这上头!”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叶锦元起身向同僚招招手,“先走了。”
“你等会!”胡青州说,“这案子怎么办?人证物证全都没有,背景调查一个比一个干净,你好歹给我点建议。”
“越干净的嫌疑越大,胡大队长经验应该比我丰富吧?”叶锦元拎着自己的西装外套,弯下腰在胡青州耳边说,“没有证据,就先放了,再派人跟着,如果是鬼,早晚会出来走夜路。缺少亲属关系、独自一人居住的,或者只是结了婚却没有小孩的,都是重点调查对象。”
胡青州笑笑,“叶秘是在说自己吗?”
“叶某虽未婚娶,幸有数位红颜知己陪伴在侧,可舍不得做掉脑袋的事情让她们伤心,你知道我最见不得美人落泪。”叶锦元微笑道,“听说胡大队长上午也去了陆军医院?是去探望警察厅刘副厅长的吧?他也住在五楼,那么胡队长正好就在案发现场啊,还真是巧。”
胡青州想试探叶锦元,却被反将一军,心下恼怒,又不敢表露出来,自嘲道:“我若是共产党,一定先把老母亲转移去后方,否则自己死了不打紧,连累家人当真生不如死。”
“我逗你呢。”叶锦元玩笑道,“胡大队长重情重义,孝感动天,怎么可能是共产党?”
胡青州面色稍霁,说:“知道你是个情种,但别怪老哥没提醒你,眼下时局不太平,美人未必只是美人,还可能会吃人。记得几周前被秘密处决的共党吗?出卖他的宋明野就是因为没能扛住美人计。”
“啊,”叶锦元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后来那个共党身份弄清楚没有?”
“弄到大小便失禁了都没招,好在咱们有新武器——‘听话水’,一针下去,半梦半醒间也说了不少。”胡青州压低声音道,“他代号‘医生’,上级是中共情报科上海小组组长,代号‘麻醉师’,每月逢五的日子,他们会在北外滩最中间的那条长椅上碰头。”
叶锦元闻言道:“明天不就是十五号?”
胡青州笑了笑,没说话。
“情报小组组长,应该有全上海地下党的身份信息和住址才对。”叶锦元拍了两下同僚肩膀,“提前恭贺胡大队长立大功一件,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胡青州自然要谦虚一下,两人又插科打诨几句,叶锦元才离开临时审讯室。
来都来了,他打算回办公室处理几份文件,然而没走两步,就有人从身后跟上来,喊:“叶先生。”
叶锦元回过头,立时笑了。
“你还没走?”他问,“舍不得我啊?”
医生笑容腼腆,面颊上浮着一抹微红,让他想到春天的紫玉兰花,是淡淡的一点粉色,温柔安静,清香阵阵,沁人心脾。让自己开始怀疑他究竟是医生还是演员,否则怎么连演也演得这样灵动逼真?
“谢谢您方才为我解围。”医生目光游移了一下,像是不太好意思,“我想请叶先生吃饭,不知是否有这个荣幸。”
叶锦元未置可否,只说:“为你解围的是杜大少爷,此刻他应该在司令部门口等你。”
“谢他随时都可以,但叶先生却非日日得见。”
叶锦元笑了笑,“想请我吃饭的人有很多……”
“我知道。叶先生是何司令身边红人,必定贵人事忙,如若今日不便,那我……”
“……不过今天我决定跟你一起吃。”
医生呆呆地看着他,“啊?”
“走吧。”叶锦元一手勾住西装,搭在肩上,动作潇洒地转身下楼,说:“坐我的车。”
胡青州拨开一点窗帘,看着楼下大院里的叶锦元向一辆黑色福特汽车走去,身后跟着刚刚审过的那位医生。
副官江停云站在他身后,低声问:“队长,还有十几个人,继续审吗?”
胡青州答非所问,“派人跟着他们。”
江停云看向窗外,犹不敢信,“您是说……跟着叶秘书?”
“还有那个医生。”
“您怀疑叶秘?”江停云费解道,“他这样的花花公子,也会是地下党?”
“叶锦元无父无母,甚至没有任何亲眷,档案干净得未免过分了。没错,他吃喝玩乐样样通,女朋友换得比谁都勤,”胡青州侧首看向自己副官,“但你见他对谁认真过吗?”
江停云立正站好,“属下明白了。”
“找外头的人做,你不要亲自出面,万一被发现……”胡青州目光阴冷,“就推到金荣帮头上去。”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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