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跟车回了医院，肖战的心情都久久难以平静，方才发生于司令部临时诊室中的情景，还放电影一样在他脑中循环往复。

就在叶锦元进来之前，他在一名年轻军官的侧腰上发现透出血迹的纱布，一线行动人员受伤并不稀奇，所以肖战也没有多想，只问了一句：“怎么弄的？”

年轻军官回答：“下楼梯摔了一跤，蹭破了。”

在外科医生听来，这个解释有些离谱。人在摔倒时都会下意识地护住头和躯干，这是身体的本能，所以摔伤大部分是伤在四肢关节，鲜有可能伤及侧腰。

肖战觉得这个人有问题，但并未声张，若无其事道：“渗血了，我再帮你处理一下。”

年轻军官倒还配合，没有阻止他掀开纱布，可肖战一瞧伤口的皮开肉绽就知道，那是高速旋转中的子弹擦过人体组织留下的痕迹，简单来讲，就是枪伤。

他仔细帮对方缝合了伤口，重新包扎，然后暗中记下了体检表上方的身份信息。

江停云，20岁，中尉军衔，胡青州上校副官。

胡青州就是几天前严厉审讯过自己的凶男人，江停云是他的副官，但肖战没什么印象了。不过在剿匪司令部这种地方，没七八个心眼根本活不长久，所以隐瞒伤情或许也不算什么？肖战只把情况如实记录在案，想着要是真有问题，司令部的人自会调查，他一个医生，还是做好本职工作，不要多管闲事的好。

这样天真的想法，在叶锦元进来体检之后迅速破灭了。通过叶锦元和胡青州暗藏火药味的对话，肖战明白了这次体检的真正目的。

抓一个身上带有新伤尤其是枪伤的共产党卧底。

肖战拼命按捺住内心的紧张和兴奋，假装是因为叶大秘书的直角肩和六块腹肌而脸红，最后在胡青州的逼问下，面无表情地说了谎。

但江停云真的是共产党吗？肖战不能确定。后面他也检查到了身上带着枪伤的职员，只是没有一个人像江停云那样撒谎，说自己受伤是因为摔下楼梯或者被老婆家暴。

汇总的体检结果需要医生和护士双双签字确认，肖战暗中抹去了江停云的受伤记录，而单美芝忙于量血压测心跳一直戴着听诊器，似乎并未注意到这个插曲，安静地跟在他后面签了字。

回到陆军医院，肖战正式接手了几个骨折病人，他努力将注意力集中于工作，但收效甚微。

如果江停云是潜伏在司令部的地下党，会有可能认识活动在上海的其他同志吗？对于那些被秘密逮捕审讯的共产党，他会了解下落吗？甚至，能帮自己送个信吗？

他有很多问题想问，但首先，得见到江停云才行。

他不知道江停云住址，想找对方只能去司令部，只是这些问题显然不能在司令部问，他甚至不能当着司令部其他人的面同江停云交流，否则会显得非常可疑。

肖战最后决定，去守江停云下班，然后暗中尾随，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向对方道明来意。

距离下班还有一刻钟的时候，叶锦元被叫去了司令办公室。

何广华把汇总后的体检报告递给他，问：“你怎么看？”

没有解释，没有寒暄，没有透露任何信息和态度，上来就把球踢给想要试探的人，不给对方留一丁点准备时间，是何广华惯用的挖坑伎俩。叶锦元很清楚，自己不能全都知道，也不能全都不知道，这两种表现都会让自己掉进坑里。

他的人物设定，是聪明但懒得钻营，享乐为上，事业次之。这样的人，能猜到一点，但不可能参透所有。

叶锦元翻看着报告，同时说道：“这里着重记录了人员的受伤情况，但每个受伤的职员名字旁边都打了叉。司令是在找什么人吗？”

“胡青州怀疑枪杀宋明野的凶手是自己人，而且现场证据显示，凶手受了枪伤。”

叶锦元问：“所以这些名字都已经被排除了嫌疑？”

“是的。”

何广华惜字如金，靠在椅背上看着他，叶锦元放下报告，稳声道：“如果胡队长的推测没有错，那就是体检医生帮凶手隐瞒了伤情。”

他知道自己这位上司疑心病极重，越是想要避开的可能性，越会被往深了挖，而大大方方提出来，反倒不会被在意。何广华果然摇头说：“早上我宣布要体检的时候，医生已经坐在诊室里了，凶手没机会和他通气，又如何能保证一定会进到对方的诊室呢？而且诊室里除了医生还有护士，两人同时都是共党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这个假设，我觉得不太可能。”

叶锦元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上司观点，何广华又问：“你觉得胡青州……是个怎样的人？”

叶锦元佯作惊讶，“胡队长？”他很认真地边想边答，“工作努力，头脑聪明，三十好几了还没结婚，全司令部除了司令您，就属他最勤奋。”

何广华笑了笑，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头说：“我就在想，为什么最近的几件事都那么巧和他有关？田中被杀的时候，他也在陆军医院；宋明野是在他的保护下死掉的；至于从‘医生’嘴里撬出来的看似价值连城的情报，也被证明是一场乌龙，‘麻醉师’根本没有出现。”

“您怀疑胡队长吗？”叶锦元思索着说，“司令部大牢里的共产党，有一半都是胡队长抓来的，我觉得他不会是内奸。”

“咱们的敌人，可不止共产党啊。”何广华幽幽道，“前几天警察厅刚抓了个军统特务，戴笠能让人渗透进警察厅，为什么不能来剿匪司令部呢？比日本人更恨共产党的不就是老蒋吗？”

“可如今老蒋在和共产党合作……”

何广华边笑边摇头，“锦元，你太天真了。”他看向一楼大院，突然微微皱眉，问：“那个人是谁？”

叶锦元忙走过去，“哪个？”

“街对面的车站，戴米色格子围巾的男人。过去三辆电车他都没上，还一直在观察从司令部出去的人。”

叶锦元往外一望，顿时心脏狂跳，脸上却仿佛抑制不住笑意，说：“他是来找我的。”

“找你？”何广华转过头来，“认识的？”

“嗯，他叫肖洒，是陆军医院的医生。”叶锦元顿了顿，才笑着承认：“他对我一见钟情，追得很紧，我也是前两天才决定要跟他试一试。”

何广华惊讶的时间非常短，立刻就了然笑道：“原来是我耽误你约会了。他要找你，怎么不进来呢？”

“他胆子小。军事重地，不敢随便进。”

“行了，你快去吧，别让人等太久。”何广华拍了拍他肩膀，态度和蔼可亲，几乎像是掏心掏肺一样，“锦元啊，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有什么话，我也只能跟你讲讲了，但我说的话，留在这个房间就好，你明白吗？”

“司令放心，”叶锦元用感激和同样掏心窝子的诚恳回应说，“您也是我在这里最尊敬的老师和前辈。”

司令部大门戒备森严，两个哨兵手持步枪站在铁门边纹丝不动，路过行人纷纷自觉绕道，肖战也不敢离得太近，就去了马路对面的车站，假装等电车。

六点半左右，陆陆续续有人下班出来了，但始终不见江停云，倒是等来了叶锦元。男人笑盈盈地朝他快步走来，接着旁若无人般直接握住了他右手，说：“接我下班啊？肖医生果然喜欢我。”

天还没黑呢，四周围全是人，肖战想把手挣开，可叶锦元抓得很紧，后来干脆连左手也一并握住了，笑着倾身过来，像是要亲他，却停在距离他鼻尖半寸的位置，低声道：“我也喜欢你。”

可能是太近了，又或是因为叶锦元的鼻息烘在他脸上，肖战觉得脸一下子就热起来，连心跳也有点乱，他微微后撤了些，偏开头看向别处，说：“我不是来找你的……”

“你现在是了。”叶锦元只是笑，“我请你吃西餐，有一件好玩的事要同你讲。”

说罢也不管他愿不愿意，拉着就过了马路，老五已经将车子停在那里，肖战心知今日再想见江停云已不可能，只好乖乖上了车。

叶锦元第二次带他去了冷翡翠餐厅，依然还是之前的包间，但这次没有小提琴手前来演奏。

肖战并没有吃饭的心情，时间一天天过去，没有谁能了解他的心急如焚，在这样的乱世，他甚至找不到一个人倾诉秘密、分担焦急。

“你怎么了？”叶锦元问，“好像有烦心事？”

他当然不会幻想叶锦元可以成为那个人，这个男人很难捉摸，充满了不确定，喜欢笑但眼底少有笑意，甚至让他无法分辨哪句话是真哪句是假。不过，或许正是因为如此神秘，才会有这样好的女人缘。

“叶先生想同我说什么好玩的？”肖战问。

“何司令需要我帮忙翻译一些机密电报，我最近都在学习，今天小有所得。”叶锦元得意地说，“你知道吗，破译密电原来很有趣。”

肖战低头喝水，随口问：“一堆数字而已，哪里有趣？”

“目前我们统一使用四码电报，为了防止被敌人截获，就不会选择通用的汉字密码本，而是每隔一段时间，由何司令亲自选择一本书，作为密码底本。”叶锦元笑眯眯地问，“你猜猜看，他老人家今天选了什么书？”

肖战胸口砰砰直跳，面上却平静非常。

“《精忠岳飞》？”

叶锦元一拍大腿，哈哈笑道：“妙啊！你怎么知道这是他最爱的书？”

肖战呵呵，“气质相合。”

“那我呢？”叶锦元十分好奇，“肖医生看我的气质适合哪本书？”

肖战歪着脑袋认真思考一番，郑重回答：“《金瓶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