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升上3000米高空之后逐渐平稳下来，几乎感觉不到是在空中。机舱里十分安静，几乎没有灯光，大家都在休息。但他睡不着，塞着耳机听音乐，又觉得吵，终于还是扯掉耳机，打开身侧的阅读灯，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处方单。

虽然是急诊医生开的单子，但参与了诊断和开药的肖战也在上面签了名。这样的签名他见过无数次。很久以前在韩国的时候，他真的三天两头就跑去医院，反正总归能找点毛病出来，而每一次肖战都很认真的帮他检查，耐心询问病情，最后在他的病历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可能是灯光的关系，坐在他旁边的顾芯迪揉着眼睛醒过来，问他：“你怎么不休息一会？” 一转眼看见他手里的处方单，似乎是被什么触动到，很快坐直了身体，伸手整理了一下头发，仿佛不经意的开口：“一博，我当初签你的时候，许诺过会帮你实现所有的梦想。三年不长也不短，我一直很想问你，你觉得我兑现承诺了吗？”

灯光那么暗，他都能看见她的黑眼圈。顾芯迪，业内大名鼎鼎的经纪人，当年居然亲自跑去韩国找他，那时候他还毫无名气，未来一片模糊，但是顾芯迪告诉他：“站到我身边来，我会让你变成最闪亮的星星，帮你实现所有的梦想。” 她的目光坚定，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信念，几乎瞬间就打动了他。这些年她确实尽职尽责，他工作的时候她在一边陪着，他休息的时候她已经去外面为他谈新的资源。她也不过才三十出头，却习惯像个姐姐甚至像个母亲一样护着他，为他争取空间专心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需要为圈里那些烂七八糟的破事操一点点心。

不是不尽力，不是不辛苦。

他说：“你帮了我很多，我很感谢你。”

顾芯迪笑了笑，说：“你不用感谢我，这也是我自己的梦想。” 她转过脸望着他，“但是一博，实现梦想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居然在里面看见淡淡的伤感，听她又说：“六年前我跟当时的男朋友分手，其实我很喜欢他，但我没有时间，我要陪着艺人到处飞，艺人休假了我都不能休假，因为要去谈接下来的工作。我们一个月见不到一面，分手是我提的，我不想耽误他。他问我，工作就这么重要吗？别人的人生就这么重要吗？他不知道工作对我来说不仅仅是工作，他不明白梦想的重量，我为别人造梦，其实是在成全自己。你相信吗？从那以后我没有再正儿八经谈过恋爱，我不想耽误任何人。我觉得我这辈子可能都不会结婚了，更不可能生小孩，反正也没时间带，就别祸害下一代了。”

她又笑了一下，眼中却只有伤心：“这世上，任何的得到都会伴随着失去，希望你明白。”

他转回了脸，看着一片漆黑的窗外，声音很平静：“你得到的东西，弥补了失去的吗？你实现了梦想，却没有人可以分享，依然快乐吗？”

过了很久他才听到她的声音，弥漫着浓浓的疲惫：“这就是代价，我们不得不接受。”

他握紧了手里的那张纸，听到她轻轻说了一句：“忘了吧。”

好奇怪，所有人都跟他说，忘了吧，却没有人来教他，怎么忘。

就好像忘记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就好像丢掉一个刻在心里的人易如反掌，明明那样难，明明她自己也还没有忘，凭什么指望他就能忘？

他无数次的想到那一天，因为剧烈的呕吐没有办法继续练舞，胃里疼的翻江倒海，大冬天里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浸透。老师喊了另外两个练习生送他去医院，那两个男生看着护士把他带进诊室里就走了，大家都是未来的竞争对手，谁也不想浪费自己的练习时间陪他在医院耗着。那是他第一次进韩国的医院，急诊室里人很多，医生护士都非常忙碌，四周围嘈嘈切切，却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护士给他抽完血就走了，好半天都没有一个人再进来。身体的不适加重了心理上的紧张感，他躺在病床上只是发疯一样的想家，却又不敢给妈妈打电话，如果妈妈知道他生病，一定心疼到不行，他不想让妈妈担心。

最后终于有人走进来，他看到有医生边看手里的报告边问身边护士：“什么情况？”

护士把他的病情大概叙述了一遍，那个医生抬起头看着他，问道：“现在感觉有什么变化吗？”

医生又高又瘦，带着口罩，看不见脸，但那双眼睛非常漂亮，和他见过的所有医生都不一样。眼中仿佛有盈盈秋水，波光灵动，水面上有太阳，因为光是暖的，他不知为何心里一松，似乎没那么紧张了，回答：“还是觉得胃疼。”

医生点一点头，说：“验血报告显示是急性胃炎，你昨天吃了什么？”

他努力回忆：“咖啡、三明治、冰淇淋……”

医生微微蹙眉：“这么冷的天吃冰淇淋？”

“可是大家都吃……”

医生摇了摇头，很小声的用中文吐槽了一句：“韩国人都什么毛病……”

他怔怔的，也用中文接道：“我不是韩国人……”

医生似乎呆了一下，定定看了他几秒，突然那双眼睛弯成了月牙，他知道他在笑，不仅在笑心情还很好，因为他的声音变的轻快起来：“你也是中国人啊？”

他被留下来输液，快结束的时候又有人进来，他抬起头，正迎上对方投来的注视，一瞬间他只觉得心脏猛的一缩，耳内隐隐低鸣，仿佛有血液迅速回流，让胸口膨胀到不堪重负。

是刚才的那位医生，他已经摘掉了口罩，换了便装，一身黑色长风衣，里头是米色的高领毛衣，窗外有清晨的暖阳，透过玻璃落在他身上，令他整个人都显得温暖明亮，而他那张脸简直美到不可思议。

医生对他扬眉一笑，声音爽朗：“我要下夜班了，过来看看你。一会输完了你按铃就行，护士会来帮你拔针的。” 说着就走上前去，观察了一下他的吊瓶，“应该还有一刻钟就好了。”

他呆呆的应了一声，听到那医生又说：“明天还得来啊，你这个得输三天呢。”

他问：“明天来也是找你吗？”

“不用，你带着处方单直接找护士就行了。”

他“哦”了一声，居然有些失望，不甘心的又问：“那输完以后还不舒服的话，可以来找你吗？”

医生奇怪的瞥了他一眼：“听你语气好像不太希望这病那么快好。”

他从小脸皮就厚，很少会不好意思，此时竟然觉得脸热，抿着嘴不说话，医生大方笑道：“没关系，我就在急诊室，你有不舒服随时都可以来。” 说话间视线移动他的膝盖上，他穿着破洞裤，膝盖那里因为练舞的关系被磨破了，刚刚结了痂，有些扎眼，果然那医生问道：“你是学生还是……？”

“练习生。”他怕对方不懂，解释道：“是娱乐公司签的学生，练习唱歌跳舞的那种。”

“所以这是练舞的伤？”

他点了点头，听到对方又说：“天气这么冷，最好不要穿露膝盖的裤子，你的胃炎跟生活习惯有很大关系，你太贪凉了。”

他回去就换掉了破洞裤。

自此以后成为急诊室常客，有事没事都要去里头待一会儿。其实他小时候非常抵触去医院，讨厌那里的消毒水味，更不喜欢见到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看见针头就寒毛直竖，恨不得扒在妈妈身上永远不下来。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居然有一天会喜欢上那里，会盼望着在充斥着消毒水味的急诊室大厅里见到一位医生。其实大部分时间肖战都很忙，没工夫和他说话，但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他，就觉得非常满足和安心。他从来没有想过，竟然能在异国他乡的医院里，找到一种奇异的归属感，无论排练多么辛苦，课业多么繁重，无论有多想家，只要看到肖战，只要在他身边静静的坐一会儿，就可以平复下来，就像是一直被迫悬空的人终于挨到了地面，有一种很踏实的安全感。

由于他光顾的频率太高，急诊室的医生和护士都认识了他，每次他一去，大家就起哄：“肖医生，你的小迷弟又来啦！”

而肖战只是一脸无奈，蹙着眉头像是生气：“怎么又是你？”

他满脸的理直气壮：“我胃疼。”

最后肖战忍无可忍：“行，做胃镜吧，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他直到进了胃镜室才知道所谓的胃镜，是要把管子从喉咙一路插进胃里，想想他都腿软，立刻怂了：“那个，好像又不太疼了，就不用做这个了吧……”

肖战面无表情的说：“你三天两头胃疼，做一个放心。”

“我可能没有描述准确，不是胃疼，是肚子疼。”

“哦？”肖战站起来走到另一台机器旁边，说：“行，那做肠镜。”

他吓到蹭地站起来：“不要！我肚子不疼了！”

肖战眼中隐约有怒意：“你到底哪疼？”

他心一横，朗声道：“我哪里都不疼，我就是想来见你，因为我喜欢你。”

肖战明显被他震慑住了，呆了好久才回过神来，“我不和未成年人谈恋爱。”

他又急又气：“我都成年好几个月了！”

“哦，都成年好几个月了，” 肖战模仿他的语气，“真了不起。”

他气急败坏的站在那里，肖战却似乎只觉得他好笑：“王一博小朋友，别闹了行不行？这里是医院，你又没病跑来做什么？这样会耽误其他病人见医生的。”

他委屈极了，努力分辩到：“我只是坐在那里而已，没有影响别人。刚刚是你主动过来找我的，我又没有耽误你工作。还有，我不是开玩笑的，我……”

“是真的喜欢你”这句话并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看到一位长发披肩笑容甜美的女医生在门口探头进来，问：“肖医生，下班了吗？一起走吧？”

肖战对她展颜笑的很温柔：“就下班了，门口等吧。”

女医生离开了。他低头看着自己脚尖，渐渐明白过来，听到肖战说：“回去吧，以后……”

“以后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他很快的接道，抬起头看见肖战的表情有些错愕，但他只觉得自己十分可笑，说：“对不起肖医生，之前麻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