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间伤口被挣裂,未时言冰云又发起了高烧,这次连汤药都灌不下去了。
霍北良原计划天黑前返程回京,也不得不推迟。他在锦衣卫任职八年,为崇清帝秘密处理了不少“嫌犯”,接到这次任务的时候,本以为言冰云不过是又一个将死之人,但皇帝并未给他密诏,还找了五皇子随行。这五皇子是京中出了名的“闲王”,整日里不是听曲就是逗鸟,或在府中宴请名士吟诗作画,对政事毫无兴趣,皇帝对他也是不咸不淡,似乎是失了信心,连最小的八皇子都封了豫王,这五皇子年已及冠,却连个正经的封号都无,仿佛早已被遗忘在皇城角落。
但这次让皇上震怒的宁远兵败案,五皇子却被推了出来。霍北良琢磨不透圣意,也不敢擅自行事,便想着走一步看一步,奉旨启程。
刚到二月,建安位于长江以南,尚且冷风冽冽,可想而知北方会是何种光景。霍北良给谢允准备了轿子和暖炉,还给带了个汤婆子,预计七日内可到达端州,不想这五皇子倒是半点不娇贵,命人撤轿,牵了自己的马走过来,对他笑得随和:“我同都指挥使一道骑马可好?”
霍北良只当他少年意气,恭敬劝道:“殿下,这一路会越走越冷,江北如今寒天冻地,殿下万一贵体有损,臣如何向皇上交代?”
“轿子太慢,耽误了正经事,霍大人一样不好交代。”谢允说着便翻身上马,身后随从护卫亦效仿之,谢允眉峰微扬,神色温和,却隐约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霍大人?”
霍北良哪敢再劝?
这一路星夜兼程,谢允与锦衣卫同吃同住,食宿俱是简单,完全没有皇室子弟的排场和架子,霍北良预测的时间生生缩减一半,他们只花费三日便到达端州。
而谢允在审问言冰云时一样如此,虽只是寥寥数语,亦无任何情绪波动,却可以让身边人清晰地感知到他的态度。
他不相信宁远侯私通外敌,他认为这其中有不可告人的故事。
他要保言冰云。
对于锦衣卫而言,故事不重要,真相不重要,圣命才重要,这样的信念让霍北良在官场平步青云,锦衣卫都指挥使,朝中正二品大员,他深知自己只有一位主人,那便是当朝天子。
然而,谁知道如今的皇子,会不会是将来的天子呢?
所以若是旁的人,他大可不必在乎对方的想法,但若是皇子,他便不得不三思后行。
虽然五皇子母亲早已去世,母家又是小门小户,皇子本人也并不得皇上欢心,怎么看都没有取太子而代之的可能。但皇城向来风云变幻,朝王夕寇是常有之事,霍北良惯会钻营,当然不肯冒险去赌前程,能不得罪皇子就尽量不得罪,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于是霍北良对待言冰云也格外上心,把他安顿在驿站里,派了专人守卫,见他高烧不退,晚些时候又差人顶风冒雪去请大夫。
霍北良有意在谢允面前忙得脚不沾地,想着就算言冰云撑不过这两天,至少自己也已经尽力为其医治了,有五皇子作证,皇上应该不会怪罪下来。
他默默转身,看见负手立于廊下的谢允,少年正抬头望那漫天飘雪,放肆的冷风不断掀起他的素白大氅,猎猎有声。霍北良从小习武,亦觉得寒气像是可以穿透身躯一般,令人难耐,但少年仿佛无知无觉,脸上只有一种若有所思的神色,眉眼之间隐有怅然。
霍北良走过去想劝谢允回房间避避风,余光看见驿站门口已经有手下引了位老人进来,头发胡子半白,一身粗布衣裳,微微佝偻着腰背,肩上背着个被磨得发亮的木箱子,见到他也不敢抬头,哆哆嗦嗦地说:“大人,小的是来给贵人看诊的大夫。”
平民百姓见到锦衣卫多是惧怕,霍北良没有多想,点点头便侧身让开道路。
校尉领着大夫往院中去,谢允始终站在廊前没有动,待老人走过他身后两三步,冷不丁开口道:“站住。”
谢允缓缓转过身去,几乎像是闲谈:“你是本地的大夫?”
老人颤颤巍巍地转身行了个礼,“正是。”
“可有户籍册子证明?”
“自然是有的。”
老人手伸进袖中翻找,霍北良眼神极佳,隔着几米远就看见那人袖中银光一闪,他心中大骇,失声喊道:“殿下小心!!”
说话间老人已经甩手,谢允侧身闪避,三枚暗器钉入身边廊柱,老人扔了医箱便跃上屋顶,霍北良拔出绣春刀,“有刺客!保护五……”
他话还没喊完,只见谢允足尖一点,毫不费力便跟着飞上檐壁,手中握着把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短剑,将刺客后发的暗器尽数格挡开来。那刺客显然不想恋战,且站且退,谢允亦不追赶,见对方逃远,便纵身跃下,轻飘飘落了地,短剑入鞘,收回袖中,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连呼吸都丝毫不乱。
这轻功……霍北良看得目瞪口呆,他竟不知道深居大内的五皇子有这等江湖功夫……!
谢允一语不发地盯着他,眼中寒光微现,霍北良惊得冷汗直冒,单膝跪地:“属下失职!”
“总听父皇提起霍大人有千里眼顺风耳,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谢允掸了掸袖子上的落雪,“那人右手指腹带着薄茧,是常年用剑的痕迹,怎会是大夫?”
“殿下英明!下官……下官一时疏忽,看走了眼,险些酿成大祸,请殿下责罚!”
“都指挥使言重了。谢允明白大家一路奔波,略有疏忽也情有可原。”谢允弯腰扶起霍北良,恢复了那种温和的语调,“接下来的几日,还要辛苦霍大人多多留意,等咱们安全回京,谢允请大家吃酒。”
霍北良心有余悸地应了,立刻安排了两队人在夜间交替巡防。随行校尉原都以为五皇子不过是个绣花枕头,来混趟差事而已,而那言冰云是死是活也跟自己没多大关系,此时方才意识到他们这趟根本不是来提押犯人,而是来给人家当护卫的,于是一个个枕戈待旦,不敢再有丝毫松懈。
谢允在风雪中裹紧了自己的大氅,像是终于感觉到冷,他转身准备回房,突然有校尉从言冰云房内疾步走出,跪在他面前禀报:“殿下,大人,嫌犯像是要醒了。”
言冰云一直在做梦。
梦里场景和人物不断变化。开始是在家中,他年纪还小,和时璟在院中练剑,时文渊站在一边看着,时不时便哈哈大笑,仿佛他们在演滑稽戏,最后他和时璟都怒了,掉转剑锋向“敌人”杀去,时文渊一手拎一个,把他们带回屋里吃饭。
然后就到了军营,时璟已经是东线副将,而他刚刚成年,被父亲放在时璟帐下,打了几场小胜仗便志得意满起来,觉得自己也完全够格做副将,父亲并不表态,只让他和时璟再比一场。时璟没有让他,将他一脚踹下马背,言冰云趴在地上吃了满嘴黄沙,输得没脾气。
“师兄,这么大的人了下次能不能别踹我屁股?”他灰头土脸地坐在那里说。
“那得看你本事。”时璟坏笑道:“再说了,以前还光着屁股一起洗澡呢,你现在才知道害羞啊?”
周围将士们哄然大笑,言冰云气得一个鲤鱼打挺就站起来,“妈的时璟,有本事下马单挑!”
时璟长腿一跨就跳了下来,剑眉微挑,“你在马上都赢不了我,还想在地上赢我?”
他恼羞成怒地拉好了架势,时璟却盯了他半晌,突然没头没脑地问:“小言,你怎么都晒不黑?来军营这么久了,还白得跟姑娘家似的。”
画面一转,黄沙变成了白雪,又渐渐被鲜血染红,烽烟和浓云遮住了关山的轮廓。他站在一堆尸体中分不清东西南北,心急如焚间却看到时文渊和时璟站在远处对自己笑,那笑容说不出的一种悲惨凄惶,像在与他告别,之后两人便转身向远处走,背后皆是刺猬一样插满了箭。言冰云张口嘶喊,声音却被风雪湮没,他想追上前去,双腿却陷在尸体里怎么都动不了。时文渊和时璟越走越远,身影渐渐消散在漫天迷雾中,言冰云又急又怕,拼尽全力挣扎,忽觉腰间刺痛,蓦然睁开双眼。
他烧得头脑昏沉,全身冷汗把被褥都浸透了,喘了好一会儿才能正常呼吸,意识到自己躺在床上,便撑着床板想要起身。
“别动了。”
言冰云向声源处看去。
少年一袭白衣坐在床边椅子上,面容在摇曳的烛光下不甚清晰,身后另有一位黑衣少年持剑站立,像是他的近卫。
“你腰上伤口裂两回了,不想死的就老实躺着。”
言冰云回想起来,这人是跟着锦衣卫来提审自己的,早前在天牢里见过,少年未着官服,言冰云猜不到是何方神圣,不过他也并不好奇。
反正都要死了,死在何处死于谁手,还有什么分别?
“大人何必多此一举?”他声音仍是哑的,怔怔盯着床帐,木然道:“言某死在这里,也省得大人山长水远再把我带回京中。”
少年轻轻笑了一声,反问道:“你很想死?”
言冰云默然不语,听到对方又说:“常大人说我们来之前那几日你不吃不喝,原来言公子真的很想死。”少年又嗤笑一声,摇头感叹:“堂堂宁远军副将,大名在外的宁远侯的公子,原来是这等庸懦之辈,可怜宁远侯一世英武,竟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儿子。”
言冰云听到“宁远侯”三字,便如同被人一剑捅入心窝,痛得浑身发抖,仿佛有惊涛骇浪在气海中沸腾汹涌,他死死攥着身下床褥,声音哑得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我的确没用,救不了我爹,也救不了师父,更救不了八万宁远将士……我根本……我有何面目独活于世……”
“你师兄是谁?”
他倏地转过头,少年正低头喝一碗茶,片刻后才发现他正盯着自己,淡然一笑:“你方才在梦中,一直喊师兄。”
言冰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如实回答:“时璟。”
“哦,就是时文渊将军的儿子,宁远军失踪的东线副将?”少年兀自点了点头,盖上了茶碗,“那我可以告诉你,你师兄还活着。”
言冰云心头大震,“你们找到他了?”
“是他来找你了。”少年稳声道:“他扮成郎中老头,想把你劫走,被我识破了。”
“你……”
“你放心,我没有伤他一分半点,也没让锦衣卫追踪他。”少年把那茶碗往案上重重一搁,神色像是不耐烦起来,“你既一心求死,还管旁人做什么?你既不想着找赤尤报杀父之仇,也没兴趣帮宁远侯洗清污名,那你就去死好了。这屋子横梁结实,墙壁厚重,或吊死或撞死,随你喜欢。”少年说着就站起身来,“我就不妨碍言公子寻短见了。”
言冰云一只手扒在床边,挣扎着转头:“大人……留步……!”
少年并未转身,只是侧过头来瞧着他,“怎么?言公子寻短见还得旁观者做个见证?”
“药……我喝!”
无论少年那番话是有心还是无意,都像三九寒天迎头而来的一盆冰水,刹那间便浇醒了他。
他还有未尽之事,师父以命换命,不是让他逃出生天然后自戕的。他肩上背着杀父之仇、夺师之恨,还有宁远八万忠魂雪耻的希望!有一天他还要杀回去,他要杀到赤尤面前去,用赤尤的首级告祭亡灵,把企图进犯中原的羌军通通杀回大漠!
师父直到最后一刻还在教他。
——“活着,才有希望!”
少年颇为好笑地看着他,开口叫人:“秦川!”
身后步步紧随的黑衣少年闻声便掀帘子出去了,片刻后端着一碗药进来,扶着他肩膀帮他半坐起身,一口气喝完了。
奇苦无比,言冰云下意识地蹙眉,却又恍惚觉得这不是药,而是复活的能量,和重生的希望。
秦川又扶他躺下,动作很小心,他低声道了谢,余光见那少年已经自行走出门外。
秦川伸手放了东西在他枕边,“药苦,主子让拿给公子的。”
言冰云侧头去看。
油纸包裹着的、很小的一粒,他幼时爱吃,总被时璟笑话是乳臭未干,于是渐渐的便不再吃了。
那是一颗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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