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皇子口谕当日便传达至户部:限所有借款官员七日内还清欠银,到期仍未归还者,五皇子将亲自登门催缴。
户部主事们将这道听上去煞有介事实则毫无威慑力的口谕挨个通知了相应官员,继而聚在户部官堂笑话这个天真无邪懵懂又可爱的五皇子。
七日间的确陆陆续续有人来还银,但大家都知道那是冲着万松的面子,因为他们全部是万阁老的门生,追讨欠银一事由万松最先提出,他的学生们何等识时务?自然不会让老师难做。
而太子及徐傅那一派的官员,则是一文钱都没有还。他们当然不希望谢允顺利交差,排挤谢允不足为道,能顺带着打万松的脸才最为要紧。
于是第八日正午,谢允便叫上了霍北良去现场催债,还特意叮嘱他把南北镇府司今日不当值的锦衣卫全带上。霍北良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上次端州一行,他深感谢允心细如尘又行事磊落,因而没有多问,只是依令行事。
徐纶料定谢允会再来,却没想到他会赶着饭点来,不得不放下筷子,恭恭敬敬招呼谢允书房入座。
谢允没有挪步子的意思,站在游廊里似是不经意地吟道:“‘密宇深房小火炉,饭香鱼熟近中厨'。闻着香味了,徐大人用膳呢?”
“微臣惭愧,不知五殿下大驾……”
“我同霍指挥使匆匆赶来,未来得及用午膳。”谢允不想听他念经,摸摸肚子,叹道:“有点饿了。”
徐纶当然不会不认识霍北良,但他断定追讨欠银一事皇帝不亲自出面,便是根本没有下定决心,因此谢允带着霍北良前来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并不敢真对他做什么。这样一想,他便见招拆招,笑道:“是臣疏忽了,一顿午膳微臣还是请得起的。”说罢便招呼下人:“来啊,请五殿下和霍大人上座,再做些好菜送上来!”
谢允笑着瞧他,颇有歉意,“实在对不住啊徐大人,国库没钱,你们又不肯还银子,朝廷为了赈灾,只好拆东墙补西墙,六部如今都得从牙缝里省银子出来。轮到吏部嘛,没法子,就腆着老脸拖欠官员俸禄呗,不信你问霍大人,锦衣卫俩月没发银子了。霍大人虽贵为指挥使,却为官清廉,就快撑不住了,连吃饭的钱都没了,这才不得不跟着谢允来徐大人家蹭饭。”
霍北良顷刻间已洞悉谢允招数,当下弯腰行礼,“下官惭愧,晨起就没吃东西,现下已饿得前胸贴后背,还望徐大人多赏一碗饭。”
徐纶惊呆了,当朝皇子带着正三品大员来他家要饭,当真人间奇闻!他讪笑道:“无妨无妨,微臣未能按时还清欠款已是万分自责,若能以己微薄之力贡献于朝廷、于皇上,臣自是心甘情愿。请殿下与霍大人上座,饭菜稍后便到!”
谢允颔首笑道:“就知道徐大人必定深明大义!指挥使就把兄弟们都叫出来吧。”
霍北良手指放入口中吹了个长哨,原本不知隐藏在何处的锦衣卫纷纷从府院两侧围墙跳下,他们身形敏捷,动作飘逸,几乎没发出多大声音,便列队立于院中,不动如松。
徐纶瞠目结舌,“这是……”
“霍大人身为指挥使,尚且没钱吃饭,他下头的这些个弟兄,自然更是凄惨。”谢允望着徐纶,目光慈悲而诚恳,“锦衣卫是为父皇办事的,大人如此忠君爱国,定然不舍得他们饿着肚子办差,对吧?”
徐纶结结巴巴地说:“可,可是这人也,也忒多了……”
“不多不多,”谢允摆手道:“也就五六十个弟兄嘛。上次谢允来徐大人府上,那院子里可是有一百来号人呢!对了,我记得当时摆了十几张大圆桌,桌子呢?大人速命人摆出,我们早些吃完,便可以早些告辞,不打扰大人休息呀。”
徐纶咬着牙问:“五殿下何苦要为难微臣至此?”
谢允无助极了,“大人这话谢允不敢当。大人欠了银子不还,谢允奉旨办差,好心好意替大人想了这么一个两难自解的法子,大人不领情也就罢了,倒反过来说谢允的不是。”他又轻声叹了口气,“大人怎么就不想想,万阁老那头的官员都按时还了银子,太子殿下的幕僚们却个个假装不知,我若如实呈报,父皇不愿说大人的不是,却可以骂自己儿子,到时必定迁怒三哥。我三哥若是失了宠,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到时大人才真要担心这百年世家门楣。”
徐纶僵立在原地,仿佛在无声抗议,谢允自行在游廊中坐下,又恢复了那种轻快悠然的语调,“大人要么还银子,要么替吏部省银子,总要占一样吧?大人一日不还钱,谢允就带锦衣卫来吃一日,十日不还钱,我们就来吃十日,吃到徐大人还清欠款为止。另外,烦请大人务必保证每桌至少三个荤菜,一个个大老爷们又是练武的,不吃点肉哪有劲为父皇办差?万一吃得不好办砸了差事,父皇怪罪下来,倒显得徐大人抠抠索索的,多不好。”
一行人吃饱喝足回家,霍北良问:“殿下,明日还来否?”
“来。”谢允道:“当差的好好当差,不当差的全叫来!”
霍北良渐渐了解谢允为人,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拘谨,朗笑道:“殿下做事,当真……独辟蹊径。”
谢允其实很不喜与徐纶这种官场油条打交道,想到明日还得来,便从心底觉得厌恶,当下并未搭话,霍北良看了看他身后的秦川,问道:“怎么今日未见言公子?”
“他在府中休息。”谢允沉声道:“昨日是宁远侯殉国七七四十九日之期,小言一夜未眠。”
霍北良不再讲话,行至岔路口便与谢允拜别,自回镇府司不提。
谢允带着秦川前脚刚跨进府中大门,眉娘便着急迎了上来,“殿下……!”
谢允步履未停,问:“何事慌张?”
眉娘引着他往前厅去,边走边说:“言公子上午在街市遇到了徐家少爷,起了争执……”
说话间谢允已进入前厅,言冰云与身后一位姑娘先后跪了下来,谢允看了那全身素服的女孩一眼,便认出是不久前从徐三手中救出来的那位,当时言冰云还给了她十两银子。
“起来回话。” 谢允自行去椅子上坐了,看着言冰云,问道:“你出门了?”
言冰云垂首道:“卑职帮眉娘买些东西,撞见徐三公子正与付姑娘拉扯,卑职劝阻无用,一时情急……打了三公子的几位随从。”
谢允低头坐在那里,拿了蓝帕子出来擦手,“付姑娘?”
那女孩盈盈下跪,声音温柔却镇定:“民女名叫付琴,母亲去得早,与父亲卖菜为生,勉强度日。徐家公子多次前来纠缠,父亲为了护我,被他随从打成重伤,没熬几日便撒手人寰,民女不得已卖身葬父,却又被那恶人盯上,幸有五殿下与言公子救民女于水火。安葬了父亲之后,民女照常上街卖菜,不成想那恶人仍不死心,要抓民女回府……”付琴重重磕了几个头,咬着牙道:“言公子侠义心肠,求五殿下莫要迁怒于他,一切都因民女而起。民女不敢求殿下收留,若那恶人再来,民女与他鱼死网破便罢了。”
谢允见她虽然悲愤,却思维清晰,话语间亦可见孤勇贞烈。他心生敬意,只不表露,转而去问言冰云:“你把人带回府里,是何用意?”
言冰云被他问地一怔,迟疑道:“卑职只是担心徐三公子还会回来,所以……”
谢允似笑非笑,“所以你就先斩后奏?俗语说,打狗还要看主人。你打了徐三的随从,便等同于在打徐三,打徐三,便等同于在打徐纶,再往上,你知道你打的是谁吧?”
是当朝太子。
言冰云单膝跪地,刚要说话,却听谢允道:“付姑娘若不嫌弃,便暂留府中吧,眉娘会给你派活做。若不愿留,眉娘代我赠银二十两,出去做点小买卖未尝不可。”
付琴伏地谢恩,声音哽咽:“民女谢殿下救命之恩!余生愿为奴为婢,尽心侍奉殿下!”
她话音未落,谢允已经起身往后院去了。
言冰云在书房外头站了快一个时辰。
房门只关了一半,他能看见谢允坐在案前看书,谢允自然也能看到他,但只当看不见。
他做错事了。其实把付琴带回来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谢允不问政事,便是在努力远离朝堂纷争,他作为谢允的近卫,理应与之共同进退,却因一时冲动,得罪了太子党里分量最重的徐家。
如今之际,他能做的只有将谢允与自己分割开来,向太子阐明此事与谢允无关,独自承担后果。
他转身要走。
“言冰云!”
回过头来的时候,谢允已立于门内,寒声问:“你干嘛去?”
言冰云行礼道:“卑职入宫向太子殿下请罪。”
“你所犯何罪?”
“……不该当街打人。”
“徐三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你出手阻止,何罪之有?”
言冰云抬起头,看见谢允目光凝淡,神色隐有不豫之意,不由得又垂下头去,“卑职今日行事鲁莽,自知不该,请殿下责罚。”
“责罚?”谢允轻轻笑了一声,“好啊,你进来。”
言冰云刚一踏入屋内,谢允便伸手一推,将那半扇门也给关上了。谢允站得离他很近,一双眸子黑得直教人要溺进去。
“我且问你,若你此去,太子说只要把付姑娘交给徐三就当无事发生,你交是不交?”
谢允说话间的热气全烘在他脸上,言冰云不动声色地退了两步,“殿下要交,卑职便交。”
“狡猾!”谢允步步紧逼,眸光清冽,“你当真是……狡猾!”
言冰云后背已经抵在门上,他心知谢允睿智聪敏,难以搪塞,他亦不愿搪塞,索性直言道:“卑职若只是一介布衣,这种事情见一次就会管一次,仗势欺人者,见一次便教训一次。卑职去请罪并非觉得自己教训他们是错了,只是卑职身为五殿下近卫,行事该先为殿下考虑,不该因一己之私,陷殿下于朝局纷争之中。”
谢允勾唇一笑,“这会子倒想起我来了,英雄救美的时候没见你考虑这些?”
言冰云无言可对,不得不回避谢允灼然的视线,但谢允不许他躲,轻捏住他下颚迫使他抬起头,语气执拗,夹杂着委屈,仿佛孩童。
“你总是对别人万般得好,关于我的事情,却是半分也想不起来。是不是?”
温热的手指,带着丝丝檀香的清淡气息,低柔的声线,温润有光的瞳仁……说不清楚是哪一样让言冰云心跳如鼓。“卑职……”他嗫嚅着,发觉谢允的视线已经落到了自己唇上,那视线有如实物,在唇上一路描绘,留下滚烫的触感。他心中一团乱麻,正想着该如何措辞,谢允却已经放开了他。
“仗势欺人者,你不怕,我也不会怕。你没有做错,便无需道歉。”
谢允转身向屋内而去,声音骤冷。
“你出去吧,有事我自会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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