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憎恶越好，越疯狂越妙。

　　欧阳少恭瞧着对面百里屠苏的赤红眼眸，腾腾黑煞，以及他身后一干人同仇敌忾、恨不得立即将自己杀之而后快的表情，心里竟莫名感到愉悦。

　　渡魂千年，尝尽世间苦楚，看尽人间丑恶，倒是许久没有见到这么有意思的事情了。

　　便让他看看，这一出旷世奇谭，究竟要……如何收场？

　　知己、竹马、朋友……半身。自己苦心经营这些年，待他们的好，虽有目的，却也不可避免地掺了真心，甚至藏着一点点辗转千年已近乎微末的期冀——这一世他以真心相待的这些人，待见到真正的他时，会不会……与从前那些，有些许不同？

　　答案当然是否定。

　　早该知道的。

　　他露出苍凉的笑，不着痕迹地掩去眼底那一抹哀色，只说自己接近他们早有目的，从前种种——青梅竹马、琴叶和鸣，救命之恩、同行之谊，自然也都是假的。

　　不过是为了某一天，也让他们亲自尝尝，失去至爱的痛苦，被所亲所爱之人背叛的痛苦。

　　百里屠苏紧紧握着焚寂，咬牙似在抵抗着不被煞气侵蚀心智，一字一顿道。

　　“欧阳少恭！我曾经、曾经对你毫无怀疑！！”

　　欧阳少恭回过神，细细咀嚼了一下那话语中的怨愤，又似毫不在意一般轻飘飘道。

　　“得少侠此言，荣幸之至。”

　　百里屠苏执焚寂蓄势待发：“欧阳少恭，乌蒙灵谷全族之命，琴川一城百姓之命，还有诸多沿海受灾的灾民，此番种种，今日便一并了断！”

　　黑红焚寂被持剑者紧紧握住，锋利的剑尖直指欧阳少恭。

　　“哦？”欧阳少恭丝毫不为所动，慢悠悠道，“少侠凛然大义，都不为你自己讨伐吗？”

　　“……”百里屠苏抿了抿唇，道，“魂魄之事……既是先生所有，予先生亦无不可。但你万不该……屠我族人，毁我家园！如今更是倒行逆施，只因一己私念！”

　　“私念？何为私念？”欧阳少恭嘴角勾起冷冷嘲讽的笑，“百里少侠当日远行海外，只为求得仙芝救回母亲，难道便不是私念？小兰逃离琴川，只为避开成亲之事，难道亦非私念？人欲无穷，渴念丛生，世间岂有例外？”

　　“……”百里屠苏摇头道，“人欲无穷，然一己之事终究渺小，上天存好生之德，又怎能因心中欲念而罔顾生灵？”

　　闻言，欧阳少恭嘴角的弧度愈发大了，扭曲的笑容竟至凄厉。

　　“好一个上天存好生之德！那上天为何却不顾念太子长琴？为何要令他堕入凡尘，永受磨难？！”

　　他缓缓吐出郁结之气，转而向百里屠苏虚虚伸出手。

　　“你……是我的半身，种种痛苦，想必感同身受……就算是梦境偶至，其中滋味，想必也令你……终身难忘吧！”

　　欧阳少恭看着他，百里屠苏，他的半身，他苦苦追寻千年的，另一半魂魄。乌蒙灵谷棋差一着，产生了“百里屠苏”这个不该存于世的怪物。而后他刻意接近，假意示好，又不着痕迹地一步步诱他入计。未曾料到阴差阳错，却连他自己也……不知不觉陷了太深。琴叶合鸣的知音之感，命运相似的同命相怜，半魂相吸的本能亲近，他们之间，已纠葛太深。然而……

　　欧阳少恭微叹了口气，为他的半身而惋惜。

　　“可惜……你我二人，终归不能成为朋友，唯有夺你性命，取你魂魄……我们——太子长琴，才能成为一个完整之人！”

　　“……”

　　欧阳少恭猛一拂袖，澎湃汹涌的灵力滚滚压来，百里屠苏只得调转剑锋，横剑于身前勉强抵挡，身体被巨大的气浪冲得向后滑去，半跪在地。

　　这就是……他的真正实力吗？

　　百里屠苏心头发寒，其余诸人亦是惊怖不已。

　　拼尽全力的攻击落在他身上仿佛泥牛入海，而他只需一拂袖，信手拨弄两下琴弦，便能将他们压制得毫无反抗之力。

　　不消片刻，主角团这方已倒了一片，只余百里屠苏苦苦支撑。

　　欧阳少恭轻蔑地瞥了他们一眼，指尖琴弦拨弄加快，骤然发力，屠苏抵挡不及，被掀飞出去，胸口掉出一片黑色物体，落在地上，透出绿荧荧的光。

　　少恭不经意地一瞥，忽然顿住，一瞬间心神俱震。

　　“黑鳞……绿纹……”

　　欧阳少恭怔怔地看着那片龙鳞，“这是……”

　　好熟悉，但为何，想不起来……

　　百里屠苏以剑抵地撑着站起身，抹去嘴角血迹，道，“天界战龙悭臾，榣山水湄边的一只水虺，仍旧记挂着自己的挚友，太子长琴，不是我，是你。”

　　“悭……臾……”欧阳少恭喃喃，陷入无比久远、远至太古时期的回忆，“他……曾与我约定，待有朝一日，修炼成通天彻地的应龙，便让我坐在他的龙角旁，乘奔御风，看尽山河风光……”

　　那回忆实在太过久远，远至太古，千载渡魂的混乱记忆在脑中翻腾不休，欧阳少恭以手抵着额头，只觉头痛欲裂，且呈愈演愈烈之势，他终于抱着头痛苦地嘶喊出声。

　　尹千觞见此情景，重剑一扛断然喝到：“快！趁此机会一鼓作气将少恭打倒！否则待他清醒，便错失良机！”

　　兰生见昔日青梅竹马的儿时玩伴如此状若癫狂，一时怔住，有些不忍，然而想起二姐和琴川百姓，对他恨意又深。

　　少恭……为什么……难道那些情谊全是假？当真如此冷漠残忍，视人命如草芥？不……他不是少恭，不是他认识的少恭……

　　兰生咬牙，祭起佛珠，与千觞合力向他攻去。

　　少恭不避不挡，似乎已完全迷乱在太古记忆中。

　　悭臾……不周山……天柱崩塌……

　　榣山……

　　……

　　太古之约，不负践言……

　　何以……飘零去……何以少团栾……何以别离久……何以……不得安……哈哈……哈哈哈哈……

　　……

　　重剑挥下，却落了个空，面前的人忽然消失不见。

　　少恭的声音幽幽地响起。

　　“你好狠的心呐，我的巫咸大人。”

　　那声音似乎贴着后背传来，尹千觞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反应迅速地一转刀锋朝后袭去。只是那人比他更快，避其锋芒，指尖只轻轻点上他的脉门，他便觉一阵乏力，刀也脱手，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而那只点过脉门的手毫不留情地直往他胸口拍去。

　　尹千觞被那一掌之力击得倒飞出去，又重重落下，呕出一大口血。

　　终于这个碍眼的人也安静了，欧阳少恭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如同眼中蝼蚁，随即拂袖转身，重新盯着百里屠苏。

　　“多谢百里少侠，让我忆起一些……过去美好之事……不过，你们当真以为，我会就此耽于往昔，丧魂失智？往事俱已，在下如今，早已不是那个……擅弹琴曲的仙人……”

　　“我的半身，”欧阳少恭叹息道，“乖乖将魂魄予我。若你仍要苦苦挣扎，我便直接将你杀死，取到魂魄。”

　　“……没那么容易。”百里屠苏强撑着慢慢站起身，以剑指他心口，“还没有完，欧阳……少恭。”

　　百里屠苏催动全部煞气，身周腾腾黑气与手中血红带煞的焚寂遥相呼应。焚寂之力被完全唤起，焚寂剑吞吐着赤色剑芒，迫不及待地想要饮血以祭。

　　欧阳少恭亦是唤出九霄环佩，弦动音惊，指尖拨出层层叠叠的音浪，与焚寂相抗。

　　方才陷入太古回忆，被趁机围攻，身体已是强弩之末，但千年来渴求的近在眼前，他又怎可能放弃，破釜沉舟一般不断调动起更多的仙灵之力。

　　但他调动愈多力量，越觉力不从心，这具凡人躯体，还是难以承载过大的仙灵之力……

　　不过没关系，很快……

　　他的另一半魂魄……即将——

　　忽然“噗”地一声轻响。

　　时间似乎都有一瞬间的停滞。

　　欧阳少恭低头，不可思议地看着穿胸而过的焚寂。

　　剑柄被百里屠苏握在手里，剑身已没进大半。

　　更可悲的是，此时此刻，他才终于感到了一点、数千年苦苦追寻而不得的、魂魄相合的熨帖。肉体正承受无比痛楚，魂魄却从未如此欣悦……

　　呵……真是……造化弄人啊……

　　他的半身，用拘了他半魂的剑……杀了自己……

　　焚寂、百里屠苏，半魂、半身……

　　真是……不甘心啊……

　　生命力迅速流失，他快要支撑不住，几乎是凭着穿胸而过的焚寂和握着它的百里屠苏支撑。欧阳少恭缓缓抬起手，抚上露在外面的一截剑身，锋利的剑刃划破了手掌，他却更紧地攥住，神思恍惚，半似怨恨半似眷恋。

　　“自己……被自己……打败么？这种感觉……真是……奇妙……”

　　他怔怔地望着指缝间溢出的血。

　　“难道……我所追求的……注定毫无所得？这个世间，固然有令人欢喜之事，但实在太过短暂，徒然余下无尽哀伤……化为焦冥，无喜无悲、得到永恒……又有什么不好？”

　　“……”百里屠苏扶住他踉跄一下即将向前倒下的身体，“欧阳……先生。”

　　“你说的，并没有错。”百里屠苏望着他，抿了抿唇，坚定道，“人生在世，苦痛永远多于欢乐，但人……至少可以选择生死，你不能为任何人作出决定。即便命如你我，不也同样想要努力活下去？活着，虽然令人感到痛苦，然而美好之事，却唯有活着，才能经历。你痛恨天庭一句刑罚毁灭太子长琴生生世世，但你一念之间，亦是亡去别人生生世世，与天庭有何不同？！”

　　“……”欧阳少恭似受震动，喃喃重复，“有何不同？有何不同……”

　　半晌，他叹息一声。

　　“屠苏，你当真……令我吃惊。可惜你我……注定为仇。”

　　焚寂之火在方才交战中已将蓬莱大殿各处点燃，火焰熊熊燃烧，支撑的柱石亦是晃动不已，穹顶不断有碎石落下，大殿行将坍塌。巽芳与少恭靠在一处，主角团众亦伤重，殿中诸人均已近乎力竭，眼见怕是都要命丧于此。

　　众人寻找出路，尹千觞却不肯走，晴雪不解地问他为何，他愧疚地望了一眼才相认便要死别的妹妹。

　　“……我想陪少恭……最后一程。”

　　“恩公……其实比少恭幸运得多。他有师父，师兄，还有你们这些朋友。”

　　他摸起腰间的酒囊，灌了一口，入口苦涩，“少恭数千载的记忆延续，却只剩下数千载的无边孤寂……”

　　百里屠苏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将兰生襄铃红玉传送走，却再无法唤出法阵送走晴雪。风晴雪抱住他说，自己愿意陪着苏苏，再也不要分开。

　　百里屠苏想起那枚龙鳞，尝试召唤真的唤来了悭臾。他与风晴雪乘上龙背，悭臾长吟一声，在空中盘绕一圈，冲上云霄远去了。

　　可惜巨大的龙首未能探进大殿内，也就不曾看见那人。

　　“这样……也……不错……”

　　“虽有遗憾……并无后悔……”

　　再怎样不甘，也就此……消散了。数千年死死生生的痛苦挣扎，终于要……结束了吗？

　　欧阳少恭的眼睛慢慢阖上，陷入无尽的黑暗。

　　“这样也算……实现了你与太子长琴的……太古之约了吧？”

　　百里屠苏露出最后一个微笑，终是化作微光慢慢消散了。

　　蓬莱业火中，尹千觞仰头灌下最后一口酒。

　　龙背上，风晴雪徒劳地抓着围绕在身边的点点荧光。

　　悭臾飞往不周山龙冢。

　　尘埃……落定。

　　只是……

　　百里屠苏忽然感觉到一大片亮眼的光亮。

　　为什么？他不是应该已经……魂归天地了吗？

　　他睁开眼。刺目的白光几乎令他无可视物，待白光慢慢暗下，他才发现，这是与他昔时梦境之景一般无二的，榣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