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雨河的河水一如既往的清澈,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波光粼粼,乡村的夜晚没有太多照明的灯,只有草丛深处飞出来的萤火虫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很美。
我站在爷爷的身后,捧着一只困萤灯,排着队等着把灯放进河中。
排队的人群很拥挤,却没有一个人吵闹—-祈雨仪式是我们涸村每年最郑重最庄严的事情,每每到了这个时候,村民们都会放下家里的活计,提前三天准备祈雨仪式,每家每户的手上都捧着困萤火灯,静静地守在河边,谁也不说话,谁也不会乱动。
等到夜晚来临,月光洒在河面上的时候,村民们才会动起来。他们把每家每户的愿望都藏进了手中的灯里,灯随着水面的流动而向远方飘去,他们心里的愿望也在那一瞬间攀着月光和小河,走到了夜的尽头。
我知道,爷爷今年的愿望是什么。
他希望这一窝母鸡不要再被黄鼠狼叼走。
阿浪没有排队,他只是赤着脚靠在一边的梧桐树旁,半眯着眼睛,从这里抬头看着夜空。
我排队排到他面前,忍不住盖住了灯上面的光,悄悄朝着他看去。
很好看。
比我刚才看见的萤火虫好看。
阿浪比我大两岁,是我们村中学最聪明的孩子,长得高大帅气,用村口卖豆腐那家的西施说,他丝毫不像是村里的孩子。
他像是大城市里走出来的孩子,身上一股富贵味儿,再加上他不爱理人这一点,足够让他在同龄人中看起来更惹眼一些。
我有些出神的看着他的侧脸,就当我要收回目光的时候,阿浪突然转头看向我。
在那一瞬间,我发觉他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漂亮。
“你…”我心里一抖,立刻就想开口跟他说话。
然而阿浪看起来似乎并没有这个兴致,他没有跟我说话,只是照旧冷冷的收回了目光,闭上了眼睛。
他似乎有点生气,而且似乎在生我的气。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跟我生气,在原地站了好一会也没等到他睁眼睛就被爷爷喊了:“小逐,快点啦,赶不上的话今年我的母鸡又要被黄鼠狼叼走啦。”
我顿了顿,然后叹了口气,回头跟爷爷说到:“爷爷,你听没听说过,愿望说出来就不灵啦?”
爷爷脸色一变,立刻上手要收拾我:“坏崽子,叫你乌鸦嘴…”
等我放完灯回来,阿浪没有走。
他就那样抱着手臂靠在树上,似乎睡着了。
我看了看不远处正在和我招呼让我快点回去的爷爷,犹豫了好一阵子才跟他说:“不要了,你先回去吧。”
“早点回去,不按时回家的孩子会被河神抓走的!”他嘴里说着三岁小孩子都不信的话,有些不高兴的走了。他知道我最近喜欢缠着阿浪这个铁疙瘩不松口,所以不太高兴,他总跟我说,阿浪是城里的孩子,总有一天要离开村子回去的,叫我不要浪费那么多感情。
他总是说,注定要消失的东西,无论你多费力,也不会回馈给你什么。
可我不听,他越是告诉我不要那么做,我就越是要这么做。
如果说阿浪是河边黑夜中的那抹光亮,那我就是甘愿在他身上烫死的那只飞蛾。
我蹲下身看了一会他的睡颜,轻轻的推了推他:“阿浪。”
阿浪顺时睁开眼,目光炯炯的看着我。
我猛地撒开手,像是被他这样的目光烫到了一般:“你,你没睡着啊。”
阿浪平整的眉心皱在了一起,定定的看着我,语气不善道:“干什么?”
我瘪了瘪嘴,顷刻之间便想起来了他大概是因为什么生气的:“你别那么凶嘛,下午我不是故意的,我都跟阿文他们约好了,你突然叫我过去,那我也没办法嘛。”
阿浪哼了一声:“反正你总是这样的,嘴上说的漂亮,实际上都做不到。”
我自知理亏,有些心塞的看着他:“你别这么说嘛,下次我干脆不和他们约了,你要是放学不叫我,我再跟他们走,行吗?”
“随你。”阿浪站了起来,拍了拍裤腿,光着脚往草丛里走:“我也不缺你这么一个人。”
我知道他在说假话。
如果不是气到了一定程度,他根本不可能跟着我来到人这么多的地方,更不可能来参加什么祈雨仪式。
阿浪认为我们涸村的祈雨仪式是愚蠢的,他说“你们每个人抱着困萤灯祈雨,用别的生命来完成自己的心愿,简直愚昧又自私。”
我只能喃喃地向他解释道:“萤火虫的生命很短的嘛,提早做好了灯,当天引虫子进去,也算是安葬他们了。”
阿浪当时只是一脸无奈的看了我一眼,他那种眼神我认得,只有在看我们村的熊孩子的时候,他才会用这种眼神。
他大概认为我幼稚而又愚蠢,同普通的村夫没有什么两样。
即便如此,我还是喜欢他,总是跟在他身后,赶也赶不走。
就和现在一样。
我像条小尾巴一样,慢悠悠的跟着他走在河岸边,跟着他穿过一大片长过了膝盖的青草地,看着他静悄悄的走在河岸边,我忍不住伸手去拽他:“阿浪,你这样很容易掉下去,你拉着我吧。”
阿浪停住脚步,他没有回头,只是沉默了一会。
片刻过后,他开了口:“我跟你说过的吧,不要对我这么好,没有用的。”
我不懂了,心说我怕你掉下去就是对你好了?这孩子是有多缺爱?
是了。
我隐约的想起来爷爷跟我说过的话,阿浪是被亲生父母丢到涸村来给他姥姥养着的,前年他姥姥去世了,他一个人在这里过,也没被接走。
“好可怜,这年头长得越帅的越可怜。”阿文这样说,说着说着,他就摸上了自己的脸:“像我这样的长相,将来一听很幸福。”
傻阿文,你那种幸福没人想要的。
但即便我知道这些,却还是执着地问着阿浪,非要得到一种答案:“为什么?”
“你对我这样好,我以为你在追我。”阿浪没有回头,依旧慢慢走在前面,他说完这句话,便低声笑了:“把你这套心思留给小姑娘吧,我不需要。”
追他?哪种追?
我一时之间愣住了。
半晌,我很淡定的跟他道:“如果你非要这么说的话,那我就是在追你。”
阿浪听我说完这话,猛地顿住脚步。
半晌,他一脸复杂的回头看我:“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怎么不知道?
虽然涸村是个偏僻的小山村,虽然我们很少与外界接触,就像是课本里的桃花源一般,不踏足尘世和纷扰,这里的人都很单纯善良…说白了就都有点一根筋。
再说的不好听点,就是傻。
但即使这样,我也能分清喜欢一个人和只想跟一个人做朋友的区别的。
他提醒我:“你才十六岁。”
我没说话,我只是站在萤火虫中间,静静的看着阿浪俊逸的脸:“三个月后就十七了。”
“那你也没有成年。”
我又不懂了,喜欢一个人这件事和成不成年有什么关系?
“没有长大的话,就不能真正清楚什么叫喜欢一个人,更别提追了。”阿浪似乎总是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他扯了扯衣领,想抖抖身上的汗,可我却目不转睛的盯着他胳膊上的肌肉看。
“你十六岁的时候有喜欢什么人吗?”
阿浪皱了皱眉:“没有。”
“那你都没喜欢过,凭什么说我的十六岁就不可以喜欢上谁?”我很执着的道。
阿浪疲于跟我耍嘴皮子,他往我这边走了两步,拽住了我的手。
他慢慢低下头,开始离的我很近,就在我以为他要亲上来的时候,他却改变了轨迹,俯在我耳边说:“小孩,我不想陪你玩,明年我就走了,你喜欢我与否,对我来说都不那么重要。”
我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走了?走哪儿去?”
“回县城读大学。”
“哦。”我毫不在意地应道:“然后呢?”
“然后呢?”阿浪一脸难以置信的看着我,似乎是觉得我脑子有问题:“回去了之后,我大概就不会再回来了,而你,你们这些人,会一辈子留在涸村,你喜欢我是没有用的,明白了吗?”
那我们就更要赶紧在一起了。
我皱眉看着他:“明白,但你逻辑不通,我现在只是单纯的喜欢你而已,还没有考虑到未来,而你嘴里说不想跟我玩,却已经考虑到了明年的事,还在担心我们两个异地恋,会不会有结果,阿浪,你得是有多喜欢我才会考虑到这个层面。”
阿浪被我问的瞬间梗住了,他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我,好一会才气笑了:“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又“哦”了一声,接着道:“算了,你脑子有问题,所以我不跟你计较。”
那天阿浪没有再理我,大概是被我气到了。
可我想说,如果不是确定他也喜欢我,我才不会这么咄咄逼人。
对于他来讲剩下这一年的时光不过是可怜的倒计时,对于我来讲,这点时间却是所剩无几的、和喜欢的人相处的时间。
于是从那天之后,我得空就一直跟在他屁股后面,他怎么甩都甩不掉我。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足足一个多月。
“李逐,你有这个心思,不如去学点习。”大概是被我逼急了,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不善:“就你这个成绩,想考出涸村,林书记都不会给你往上递材料,嫌你丢人。”
我站在他后面,愣了一会,嘴角就慢慢的扬了起来:“你为了让我考出涸村,都找人要了我的成绩单了?”
阿浪浑身一僵,半晌有些服气地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朝我摇了摇头:“算了,让我静静,别再跟着我。”
我笑眯眯的看着阿浪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却记下了阿浪的话。
隔天晚上去林书记家里学钢琴的时候,我还特意问了一嘴往外递材料上大学的事。
林书记松开琴键,有些震惊的看了我一眼:“小逐,我以为你永远也不会问我这个问题。”
林书记今年三十七岁,模样很帅,身板挺拔,如果不知道他的年龄,你会以为他才二十多岁。
听爷爷说,他原本也是涸村人,说他二十年前就是被上一任书记递材料递出去的,考上了名牌大学,十分优秀,他带着当初的那五个人在外面打拼了十多年,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悄么声的回来了。
不过随着他一起回来的,有许多新奇的事物,汽车,手机,还有现在我正在学的钢琴。
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如今穿着一身洗旧了的西装,坐在连校服都买不起的我身边,语重心长的跟我讲着出去上大学的标准。
我的指节轻轻的点着琴键,仔细听他说这件事。
我们涸村是很落后的山村,二十多年前每家每户才用的起干净的水,现在我们也依旧非常落后,由于周围人迹罕至,在加上地形陡峭,全村现在也只能勉强通电,连电信的信号都基本采不到。
更没有什么所谓的互联网。
就在这样的环境下,能保持与外界联系的,就只有林书记的家里的手机,还有每个月才来一次的邮差。
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们出村就很困难,除了林书记基本不怎么开的车,就只能坐每年八月份才来回一趟的破旧面包车来。
所以如果我们这些孩子想出去上大学,除了让村书记往上递材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你只是想问问吗?”林书记蹙眉看着我:“心血来潮?”
“不是。”我用前所未有的眼神坚定的看着他:“我得出去念大学,我不能一直在这里。”
”林老师,你知道我的,我要是想做一件事,那么就没有半路放弃的可能。”
林书记看了我一会,他慢慢合上了面前的钢琴书,好一会才感慨道:“是,就和学钢琴一样,被我打断了手,你也还是要学,你是那种撞穿南墙也不会回头的典范。”
“所以教我吧。”我笑嘻嘻地朝他伸出手:“你得保我能出去啊,就跟学钢琴一样,你看,你当初那么逼我,说我这不行那不行,可我现在不是也弹的很好吗?”
“这不一样。”林书记看向我的眼神有些好笑:“钢琴你学的下来是因为你有天分,可是小逐,不是我要打消你的积极性,就你这个成绩,别说去外面读大学了,能不能毕业都是个问题。”
我终于垮下了脸:“那我也得去。”
“所以我现在能问问为什么要去吗?”
我愣住了,好一会才难得的红了脸,有些局促地抓了抓头:“因为一个人。”
林书记愣住了,似乎怎么也没想到现在的年轻人想出村不是因为什么远大的抱负和理想,而是简简单单因为一个人而已。
所以那天他毫不留情的把我拎出了门外,并且一周都没有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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