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夏天很炎热，院子里的蝉鸣不断，惹人心烦。

　　周今时被迫穿上了西装，跟父亲周川一起站在别墅的台阶上，看着一辆黑色的车从远处缓缓驶来，绕过了喷泉，最后停在了台阶前。

　　佣人上前去拉开车门。

　　从车上下来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人。

　　那个女人弯下腰，伸手向车里，“小枳，下来。”

　　安静了一会儿，一只又小又白的手伸出来，握住女人的手，一个小小的身影也随之慢慢挪了出来。

　　周川揉了揉周今时的头发，声音很温柔，“今时，叫弟弟。”

　　但周今时站在没动，也没有说话。

　　他看着站在陌生女人旁边的小男孩。

　　阳光很刺眼，周今时看不太清楚周枳的脸，只看见周枳也穿了干净的儿童西装，此时此刻正仰起头，望着周今时。

　　周今时看一眼周枳的衣服，就知道是便宜货。

　　但他没表情，更不会指出来。

　　周枳胸前放了一朵小小的，很漂亮的月季花。

　　周今时的目光落在那朵月季上。

　　色彩鲜艳，惹人注目。

　　周今时看了那朵月季花许久，最后慢慢地走了过去。

　　周川在身后低声叫他名字：“今时。”

　　周今时没理会，走到了周枳的身前。

　　他今年八岁了，比六岁的周枳高许多，能够居高临下地看周枳。也是走近了，他才能看清这个被佣人们称作是“周家私生子”，他周今时同父异母弟弟的人，长什么样。

　　周枳的脸蛋还有些肉乎乎的，像是白玉团子，眼睫那么乌黑，漂亮至极。他的眼睛没有杂质，很纯粹，就这样乖乖地、安静地看着周今时。

　　周今时看见周枳母亲搭在周枳肩上的那只手在颤抖。

　　似乎很害怕周今时下一步会做什么。

　　周今时突然觉得好笑。

　　他其实知道，这个周枳根本就不是他的亲弟弟，可周川要对外这样说，就是为了给这个女人一个名分，让她跟别人的男人生的孩子在周家也能有立足之地。

　　周川甚至还跟周今时保证过，只要周今时不答应，他绝对不会和肖曼结婚。

　　周今时伸出手。

　　肖曼下意识就想护着自己儿子。

　　周今时伸出的手，很轻易地抽走了周枳西装口袋里的那朵漂亮的蔷薇花。

　　周枳开了口，声音轻轻的奶奶的，但并不怯懦，还要有些柔软，“哥哥，你要是喜欢，这朵花，就送给你吧。”

　　周今时垂眼看着周枳。

　　过了很久，他慢慢地开口，尾声轻扬，带着些漫不经心的慵懒，“谢谢你了，弟弟。”

　　这是两个人第一次对话。

　　周今时能感觉到，肖曼放松了身体，周川也微微松了一口气。

　　可他们不知道，这只是他和周枳针锋相对的开始。

　　一整个暑假，周今时和周枳在家里没有说过话。

　　他们每天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分享着周川或者肖曼夹给他们的同一道菜，或是拿到周川出差带回来的两份一模一样的礼物，但彼此私下里甚至没有过一次对视和交流。

　　开学以后，周今时第一天来到班级，就被那群一起长大的富家公子哥儿们打趣，“周今时，听说你有个弟弟了？也带我们去看看啊？长得像不像你，好不好看？”

　　那个最先说话的富家公子第一个挨了周今时一拳。

　　结结实实，打出了鼻血的一拳。

　　周今时道：“别在我面前提他。”

　　从此以后，没有哪个狐朋狗友敢在周今时的面前提周枳，他们也不知道周今时的“私生子”弟弟叫什么名字，更没有人见过他。

　　周今时每天坐轿车回家，周枳每天自己坐公交回家，再步行一公里回到半山别墅。

　　这是他们彼此之前不用言说就达成的默契。

　　每一天，坐着轿车先回到家的周今时，都会在别墅的大门口等周枳。等到傍晚，晚霞铺满天际，看见周枳小小的身影出现在视线能及之处，最后一步一步慢慢地爬上半山腰，走到了周今时的面前，如果是夏天，衣服总是会湿透，如果是冬天，脸蛋总会被风吹得红彤彤的。

　　周今时看周枳一眼，转过身，推开别墅的大门，跟周枳一前一后回到家，营造两人一起坐轿车回来的假象。

　　司机不会说出来，因为在这个家，没有人敢惹怒周今时，包括周川，这个年幼丧母的周家大公子，曾经被诊断出有双向情感障碍症，疯起来的时候谁都打，不吭声的时候谁也不能逼他开口。

　　每次回到家，肖曼都会把周枳抱怀里，担心道：“怎么又出这么多汗啊？”

　　周枳软乎乎的声音传来：“我跟同学出去踢足球啦。”

　　周今时在心底冷笑，给肖曼，也给周枳。

　　本以为这种一起回家的假象可以一直营造下去，但在周今时读六年级的某一个冬天，他照常坐私家车回到家，在大门口等周枳。

　　等了很久很久，等到天都黑了，都没有等到周枳回来。

　　周今时有些烦躁地踢着地上的石头，想打电话给周枳，但意识到自己没有周枳的电话以后作罢。

　　不知道等了多久，周今时实在是等不下去了，开始往山下走。

　　他在山脚遇到了周枳。

　　周枳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脏了，东一块污水西一块污垢，和早上出门时完全不一样。他的脸上也有灰，脸颊一侧甚至还出现了细微的血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周今时冷冷地看着周枳。

　　周枳抬起头，看着周今时，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又问：“哥哥，你有没有纸巾和水，如果有的话，可不可以借我用一下？”

　　周今时当然有。

　　他本来不想给周枳，可不知为何，还是掏了出来，递给周枳。

　　周今时看着周枳小心地把水倒在纸巾上，把纸巾沾湿，然后开始擦脸，把脸上的血痕和灰擦掉以后，再把水壶还给周今时，“谢谢你，哥哥。”

　　周枳瞒天过海，回到家也没有被肖曼发现异样，至于那件校服外套，周枳跟肖曼说自己是在外面和同学玩的时候蹭到的。

　　周今时发现这段时间，周枳回家都很晚，而且每次像是去灰了打过滚似的。不过伤一般不会再出现在脸上，而是在脖子，或者别的不明显的地方。

　　观察了一个星期后，某一天放学，周今时跟司机说，不用来接他了。

　　周今时知道周枳是哪个班级的，他放学后，直接去了周枳的班。

　　他在后门看见所有学生都走光了，周枳在慢吞吞地收拾书包，擦了黑板，慢吞吞地给教室门上了锁。刚出校门，就被几个看上去是初中的男生给一前一后，夹住了。

　　其中一个男生搂着周枳的脖子，吊儿郎当地道：“弟弟，来啦。”

　　周今时当场就黑了脸。

　　但他忍住了，悄悄跟着他们，看他们把周枳带去了一个小巷，先是很照常地把周枳推搡了一遍，把周枳搞得灰头土脸后，向周枳要钱。

　　那天很冷，还下了下雨，看得出几个混混都不太想和周枳纠缠，见周枳乖乖交出钱以后，就把周枳放了。

　　周今时站在巷口，看周枳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刚想往巷口出来，结果下一瞬，周今时看见旁边小卖部门口坐着的、盯了周枳很久很久的阿叔突然就冲了上来，捂着周枳的嘴把周枳往小卖部里拖。

　　周枳叫都来不及。

　　周今时猛地瞪大眼睛。

　　他冲进小卖部的时候，听见后门那里传来挣扎的声音，还有那个阿叔嘴里说着污言秽语，什么“长得那么漂亮”、“男孩子怎么能长得那么漂亮”、“那么漂亮不得让叔叔摸一下”，还有许多更加恶心的语言。

　　周今时破门而入的时候，看见阿叔把周枳压在身下，一只大手在周枳下身乱摸，一只手捂着周枳的嘴巴。周枳个子小，根本抵挡不过，只能用尽全力发出呜呜的声音求救，疯狂地挣扎着，眼眶泛红，眼底都是泪水。

　　周今时当场抄起店里的一张塑料椅就往变态的头上狠狠砸了下去。

　　变态没有被砸晕，摇摇晃晃站起来，个子比周今时高很多，但周今时又是一拳挥了过去，把变态打掉了一颗牙，趴在地上，满嘴都是血。

　　周今时觉得自己身上那股被压抑了很久的，疯子一般的血液被激了起来。

　　他一拳一拳地砸在变态的身上，每一下都用了十足的力气，直到周枳抱着他的腰，声音颤抖，哭着道：“哥哥……别打了……”

　　周今时的神智才稍微恢复了一些。

　　变态在地上抽搐，一地的血。

　　周今时慢慢地站起身。

　　他退后一步，回过头，看见周枳脸上的泪水。

　　周今时伸手，抓住周枳的手，拉着他离开了小卖部，给司机打完电话，再给警察打电话，最后给他爸周川打电话。

　　晚上，周枳和周今时一起坐在警局里。

　　肖曼一直在哭，周川把手搭在肖曼的肩上，低声安慰着。如果放在以前，周今时一定会觉得眼前的景象很刺眼很反感，但他现在没有这个心情去反感。

　　周今时全部的心思和注意力都在旁边的周枳身上。

　　其实直到今天，周今时才发现，一直都有些小大人模样的周枳，一直都那么乖巧懂事的周枳，原来还是一个才十岁不到的孩子。

　　周今时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今天看到的一切，他知道周枳也是一样，可他做不了什么。

　　周枳坐在他旁边，双手紧握着，微微有些颤抖。但他没有哭，比想象中要坚强，但周今时看到周枳微微起伏的胸口，就知道周枳不好受。

　　过了很久，周今时跑出了警局。

　　他去隔壁的便利店里买了热乎乎的饭团和茶水。

　　周今时回来以后，把饭团和茶水递给周枳。

　　周枳怔怔地抬起头。

　　周今时递出去的手伸了半天，突然有些挂不住面子，自己把饭团的保鲜膜撕开，往周枳的嘴巴边上一递。

　　周枳慢慢地接了过来。

　　周今时放心下来，重新在周枳身边坐下。

　　但过了一会儿，周今时就发现了不对劲。

　　周枳的肩膀在颤抖。

　　周今时回过头，看见周枳捧着那个饭团，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像珍珠一样。

　　周今时伸出手。

　　手还没碰到周枳，就感觉周枳瑟缩了一下。

　　周今时忽然意识到，周枳现在应该很抗拒任何的肢体接触。

　　于是过了很久，周今时把自己的校服外套脱了下来，给周枳披了上去，想着周枳淋了雨，应该挺冷的。

　　披上外套以后，周枳哭得更凶了，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哭得让周今时第一次想杀人，想把那个变态杀了。

周今时：保护媳妇儿！！！（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