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手滑了手滑了
司法鉴定中心位于滨江市公安局东南方向,直线距离不到一公里,但外观只是个三层高有点灰扑扑的小破楼,无法与市公安局高大上的建筑外观相比。大门外隔着一条不算宽的马路,对面就是小吃一条街,陈宇常听老刑警们说,什么时候你现场观看完了尸体解剖,出来能若无其事地吃上一碗牛肉面或者几串烤羊腰子,就说明你出师了,成为了一名合格的刑警。
对此说法,陈宇不屑一顾,因为他一辈子都做不到。
入职二十五个月的时间里,他来过这里八次,其中只有四次全程旁观了解剖过程,即便如此,也还是到了第三天才能正常吃肉。
因为开得太快,运尸车还没到,陈宇把雅马哈停在院子里,和顾魏一起上到二楼。
走廊内空无一人,只开了最中间的一盏灯,陈宇听着皮鞋踏在地砖上的声响,觉得那盏灯还不如不开,因为光源之外会显得更黑,仿佛随时都会再冒出一个人来……
陈宇不是第一次来,但半夜拜访实属首次,他快走两步,默默跟紧顾魏,口中抱怨道:“难怪史法医说你们预算有限,已经穷到连灯都不能开的地步了啊。”
“节约能源。二楼夜间无人值守,开灯做什么?”顾魏回过头,淡声问:“你害怕?”
“怎么可能?”陈宇挺直腰背,“我是光荣的中共党员,无神论者。我只是觉得这里有点冷。”
顾魏指向走廊尽头,说:“前面有间停尸房,临时存放一些来不及解剖的尸体,所以二楼冷气会打得比较低。”
陈宇听得虎躯一震,“停尸房……现在里面放着尸体?”
“嗯。有三具,不过不是你们的案子。”顾魏停在一扇门前,掏出门卡,“所以破例留了盏灯,防止他们夜里出来溜达找不到路。”
陈宇后颈寒毛直竖,咬牙道:“她们都说你高冷不聊天,我怎么觉得你话有点多呢,顾法医?”
“我只是在回答你的问题。”顾魏刷开房门,按下墙边开关,白炽灯亮起,陈宇看见门上名牌刻着“法医办公室”字样。
“先把衣服换好,等尸体来了我们再去解剖室。”顾魏说。
陈宇跟着进了屋,提醒道:“还没有联系上家属。”
“不是解剖,我要抽血化验,还要检测他衣服上的花粉。”
顾魏从储物柜中取出两套全新的防护服,两个人动作熟练地刚刚套好,楼下值班室打来,说尸体已经到了,三分钟后送达解剖室。
“好,我马上过去。”顾魏放下电话,对他说:“走吧。”
陈宇事后回想,总会万分痛恨自己到处乱转的眼珠子和永远控制不住的好奇心。如果他目不斜视、安分跟着顾魏离开那间办公室,就不会发现桌子上的透明器皿;如果他能按捺得住好奇,就不会开口发问:“那里面是你养的宠物吗?”
如果他没有那么想要了解顾魏,就不会在对方犹豫了一下回答“算是吧”之后,还要走过去低头细看,“是蜥蜴还是小白鼠?”
不是蜥蜴,也不是小白鼠,它们虽不算可爱,却也不会让他头皮发麻,不会让他全身冒出鸡皮疙瘩,他当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只是再见总还是会有同样的生理反应。
长方形的玻璃器皿,配有小型加湿器及温度调节器,被划分成了六个区域,里头是不同生长阶段下的蛆虫,从蝇卵、幼虫、蛹到成蝇,各种形态,应有尽有。
陈宇沉默着转过身,盯着顾魏漂亮却没有情绪的眼睛,试图以此迅速覆盖掉方才的画面。
“你管这叫‘宠物’?”
“这是我的研究课题。”顾魏很平静地说,“蛆虫形态与尸体死亡时间的关系。”
“我记得这是有结论的。”陈宇视线下移,落在顾魏嘴唇上,唇角有一颗小痣,像被眼泪灼伤留下的疤痕。反胃的感觉迅速平息,他甚至有点饿了,所以咽了下口水,“史法医说过,蛆虫生长是有其内在规律的。”
“不错,如果不考虑环境因素,这就是个简单的公式。但现实情况是,每一具尸体所处的环境不同,温度、湿度以及尸体本身的条件都会影响蛆虫的生长。”顾魏说,“晚上丽蝇不产卵,冬季产得比夏季少。若被害人半夜遇害,丽蝇可能破晓时分才会出现;倘若天气很冷,很可能不会现身。条件若不合益,蛆虫也会长时间处于休眠状态,意思是停止生长。”
陈宇不成想这里头还有如此多门道,似懂非懂说:“听起来很复杂。”
“所以才有研究的必要。”顾魏戴上了口罩,“走吧。”
唇下痣看不见了,陈宇有些失落,“哦。”
去解剖室的路上,陈宇接到队里电话,是另一位同事张乾坤打来的,陈宇没怎么讲话,听对方简单叙述了几句,便挂上电话说:“死者身份确认了。”
顾魏侧首看向他,但没有停下脚步。
“高晨晖,30岁,化工厂工人,就在这附近上班,未婚无子女,本地人。他买二锅头的便利店也找到了,监控显示他独自一人,只买了一瓶二锅头,店员称他几乎每周都会去买白酒。”陈宇边说边戴上口罩,准备与顾魏进入解剖室,“坤哥也问了他的几个工友,都证实他爱喝酒,是个老酒鬼,年初谈了个女朋友,因为喝酒也吹了。”
“家属呢?联系上了么?”顾魏穿好鞋套,向解剖平台上的尸体走去。
“他父母正在赶往局里的路上。”陈宇跟在男人身后,说:“他们不同意解剖。”
顾魏只是看了一眼尸体,却率先向身后放着死者衣物的证物袋而去,取出那件上衣,用棉签蘸取衣袖部位极为细小的粉末,装入盛有溶液的试管。
陈宇知道他还是想化验花粉,但是……
“如果一个人长期酗酒,是不是比普通人更容易酒精中毒?”
“理论上讲是这样。”顾魏开始检查裤子和鞋袜。
“我看他身上没什么很明显的伤痕,应该是自己醉死的,还有化验他衣服上粉末的必要吗?”
“血液酒精浓度的法定上限是0.08,超过0.2即为严重醉酒,超过0.4可能致死。但一瓶200毫升的二锅头还不至于让这个数字飙到0.4,除非他早些时候还喝过其他烈酒。”顾魏放下证物袋,开始为尸体采血。
“作为一个资深酒鬼,这完全有可能啊。”陈宇说,“你为什么总假设他是非正常死亡呢?”
“我没有在做任何假设。”顾魏处理好血液样本,将切片放入检测机器中,按下按钮,才转过身看向他,说:“我只是有三个疑问,想要找到答案。第一,比严重醉酒还要更醉的人怎么还会有行动能力?应该变成一摊泥才对。第二,他为什么会独自进入一个死胡同?第三,如果他在喝这瓶二锅头之前已经是酒醉状态,便利店店员不难发现,但你刚刚没有提及,所以我推测,死者在买酒的时候举止正常,是清醒状态。那么最重要的问题是,他是怎么突然把自己喝死的?”
“或许他有某些慢性病史,”陈宇说,“我们会尽快搜集到这类信息给你做参考。”
顾魏点了点头,肯定道:“这个假设很对路。”
陈宇被夸得有点脸热,挠着脑袋嘀咕:“原来你也会讲好听的。”
顾魏再次困惑起来,“我讲什么好听的了?”
陈宇:“……”
“没事没事,”他假笑道,“您继续。”麻了真的是。
等待血检报告的过程中,顾魏一直在观察尸体,突然招手喊他:“陈警官,麻烦过来一下。”
陈宇站在解剖台另一侧,跟顾魏一样低下头,“什么?”
“你看他的鼻子,鼻尖最高处的位置。”
起初陈宇没看出什么来,略微换了个角度,竟发现什么东西极快地闪了一下,“这是……?”
顾魏已经拿棉签蘸了些许,“看着像闪粉。”
“闪粉?”陈宇奇道,“那不是女生化妆用的吗?”话音刚落他已经骤然醒悟,“他死之前亲过女人的脸!怪不得他会进那条死胡同!”
“如果是亲上去的话,整个嘴唇都会沾到,现在只有鼻尖上的一小点,应该是不小心蹭到的。”顾魏将棉签放入试管,说:“这个待会一并化验。”
“所以他袖子上的花粉也是从这个女人衣服上沾过来的,他抱了她,或许还想要亲她,但没有得逞,调情的时候鼻子蹭到了对方的脸。”陈宇蹙眉沉思,“关键是时间线,如果调情发生在他买酒之前,倒也并无可疑,但倘若是买酒之后……最先报警的就该是这个女人才对,除非……”
除非高晨晖是被这个女人杀死的。
“不要先入为主,未必就是女人。”顾魏说。
男人以从上到下、从左至右的顺序,仔细检查尸体,重点查看了耳后、腋窝、腹股沟及膝盖后侧位置,陈宇问:“你在找什么?”
顾魏没有回答。
他正要再问,手机又响了,还是张乾坤。
“死者没有慢性疾病史。”放下电话,他立刻向顾魏传达信息,“我们找到了他去年的体检报告,除了中度脂肪肝,他身体好得像头牛。”
顾魏仍在尸体表面寻找着,已经找到了足下位置。
“到底在找什么?”陈宇不满道,“不说我走了啊。”
顾魏直起腰,嘴巴鼓起来站在那里,有些挫败似的,“如果向体内注射酒精,也会呈现出酒精中毒的症状,被害人已经是醉酒状态,即便身强力壮,也无力反抗,只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昏厥,继而毙命。我刚在找针孔。”顾魏的脸颊又鼓了鼓,像一只小仓鼠,“可惜没找到。”
又过了大约五分钟,血检结果终于出来了,酒精浓度为0.52,早已超过人类能够承受的极限。但除此之外,常规药毒物检测各项均为阴性。
“死者父母明早会办齐手续,然后过来把尸体拉去殡仪馆。”陈宇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大概还有四五个小时,我会在这之前跟他们见一面,问问看死者近期是否与人结怨。”
顾魏点点头,突然说:“谢谢你愿意考虑我缺乏实际证据的猜测。”
“客气了,都是为了寻找真相而已。”陈宇摘掉橡胶手套,若无其事掏出手机,“留个电话吧,万一有突发状况,可以及时联系。”不等顾魏开口,他就强调说:“放心,不会为了工作之外的事打扰你。”因为那样会被拉黑。
顾魏没说什么,报出一串号码,接着在电脑前完成了初步的死因鉴定报告,两种粉末的检验结果还需要再等两个小时,晨起上班后再补进报告里就好。
走出鉴定中心大门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陈宇大喇喇伸了个懒腰,庆幸道:“回去还能眯一会。”又问:“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不用。”顾魏说,“我已经叫了出租车。”
陈宇并不坚持,打开手机微信,果然在联系人的图标上发现红点,新加入通讯录的号码会自动关联微信,提醒用户添加微信好友。陈宇点开那张证件照的头像,明知故问:“这个是你的微信吗?”
顾魏“嗯”了一声。
陈宇手一抖,就按在“添加好友”上。
“啊,手滑了手滑了。”他情真意切地嘱咐:“你点‘拒绝’就行。”
顾魏:“……”
一刻钟后,陈宇躺在自家床上,再次打开微信,发现顾魏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
他把手机扔到一边,盖上被子接着补觉。
躺了没有十秒钟,突然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就打了一套军体拳,结果一转身,看见陈所长站在门口,穿着和他同款不同色的格子睡衣,用关怀智障的眼神看着他。
陈宇瞬间乖巧,“爸。”
“精力挺旺盛,”陈广宁说,“跟我去晨练。”
陈宇五官都皱在一起,“爸我三点半出现场刚才回来,待会七点半又得去上班……”
“我只是听说顾魏调回来了。”陈所长慈爱地摆摆手,“那你睡吧。”
陈宇一个健步跨到门口,顺手就脱了陈所长夫人买回来的一件八折两件五折总价95块的格子睡衣。
“爸我突然不困了。”他说,“要不咱们现在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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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