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猛男顾魏

清晨五点半，街角花园已经被一群精神矍铄的中老年人们完全占领，左边广场舞，右边太极拳，河边是自带音响开嗓的时髦大妈，草坪中间有一排松树，大爷们人均一棵，不断用后背撞击树干。

陈宇跟在父亲身边，觉得有点吵，却又情不自禁伸展手臂，做了几个扩胸运动。这尘世间的响动虽然喧嚣吵闹，但莫名有一种安宁静好的味道，让他觉得这样也挺好，平凡又幸福。

“你已经见到顾魏了？”父亲突然发问。

小小的幸福感瞬间消失，只剩下平凡。

“凌晨出任务，他也在现场。”陈宇说，“您是不是知道他很多事都没告诉我？他怎么会被调去县里？又为什么突然回来了？”

“奇怪了，”陈广宁说，“我当初问你，你说跟人家不熟，我说请顾魏来家里吃饭，你也不欢迎。你既然对他反感，他的事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没有对他反感……”陈宇小声嘀咕，“他那时候把我拉黑了，我是觉得见面太尴尬。”

陈所长笑了笑，“那就是你能耐和本事的问题了。”

的确，与顾魏相比，他是如此平凡又普通，引以为傲的一切，颜值、性格、人缘、运动神经……在顾魏眼中，全都不值一提。他想象不出顾魏最后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但有一点很肯定，绝对不会是自己这样的。

高三那年的寒假，是陈宇出生以来经历过的最冷的冬季。他破天荒地在学校图书馆蹲了三天，从上百本英文诗集中选出了四句话，发短信向顾魏告白。因为之前打听过顾魏很喜欢英文诗，骨子里应该有点浪漫主义色彩，陈宇希望用同样浪漫的方式打动对方。

然而现实非常残酷，像对待所有迷妹痴汉那样，顾魏也把他给拉黑了，拉黑前只回了他四个字：好好学习。

“他压根不记得我了。”这已然成为既定事实，但亲口说出来，还是觉得失落，陈宇黯然道：“估计小时候的事他也忘了。”

“你可以提醒他的。”父亲说。

“那他更会把我当成小屁孩。算了算了，”陈宇破罐子破摔，“本来就是我欠他的情，要他记得做什么呢？”他转过头看着父亲，把话题拉回来，“我警校毕业前参加封闭集训的那段时间，他究竟为什么被调去县里了？”

两人走到健身器材前，陈广宁握住单杠做了几组拉伸，才说：“他在公交车上打了一个男人，全过程被市民录下来放到了网上。”

陈宇努力把一句“卧槽”堵在喉咙里，震惊了足足五秒才问：“顾魏……打人？顾魏？他居然会打架？！”

陈广宁笑道：“何止会打架，看视频还是个高手呢。他清楚伤情鉴定标准，完全是按着轻微伤的伤害上限在打。对方鼻骨线形骨折，头皮擦伤面积五平方厘米以内，脑震荡，眼部挫伤，门牙掉了一颗。”

“卧槽……”真的堵不住了。“他为什么要打人？”

“那个男的用下体磨蹭车上的一个小女孩，被顾魏看到了，过去抓着头发直接就把那人脑袋撞在了窗框上。”

陈宇半张着嘴，话都讲不出来，愣了半天才想到要把手机拿出来搜索视频，却听父亲说：“视频早就拿掉了，当时在网络上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波。起初网民说他打得好，但随着他身份的曝光，很多人开始质疑执法人员的专业态度，认为他的行为属于暴力执法，不合规矩。法医部迫于压力，只好把他调去县里。”

“顾魏呢？他自己怎么说？”

“他拒不认错，也不肯出面道歉，态度很强硬，让徐国忠很是头痛。”陈广宁拉了两个单杠，“如果他能圆滑一点，可能未必会被调走。”

徐国忠是滨江公安局法医部主任，明年年底就要退休了。陈宇又问：“那徐主任现在怎么又把顾魏弄回来了？”

“缺人呗。和医生相比，法医工资低，也没机会出去赚外快，要学的东西反而比临床还多，这两年招的新人实在平庸，反正我是一个没记住。老徐就要退了，他那个位子如今也就史胜利够的上资历，但咱们这位史法医呢……”父亲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没有继续评价后辈，只是让出单杠下的位置，对他说：“你们快体能考核了吧？过来练练引体向上。”

陈宇心不在焉地做了五个，跳下来就问：“所以徐主任准备把官帽子留给史法医，再让顾魏给他接班人当小弟，听他使唤供他差遣是不是？”

“怎么？”陈广宁好笑道，“被人拉黑还要替人家打抱不平啊？”

陈宇一想也是，为什么要替某些一拳能把人鼻子打歪的猛男担心？他还是乖乖练自己的引体向上吧就……

父子俩说话间，旁边来了个肌肉型男老大爷，笑话他说：“小伙子这么年轻，引体向上才做五个吗？看大爷给你打个样！”说罢咔咔一顿输出，做了十个。

大爷落地后喘了两口气，表情颇为自豪。

陈宇也不讲话，一抬胳膊，又做了十二个。

大爷表情微微垮掉，但拒不服输，放松了一下双臂肌肉，跳上去试图再次打败他，但做到第十个，已经力有不逮，后面两个憋到满脸涨红，第十三下单杠压根没过下巴，按照规则其实不能作数。

陈宇的最好成绩是二十个，但他很怕一生要强的大爷爆血管，于是惊叹道：“太厉害了吧！打不过打不过。”复又不服气地说：“但我会再练习的，下次一定打败您！”

大爷气都还没喘匀，开心又得意地拍着胸脯，“我……呼……我等你……来战……！”

绕着公园逛了三圈，已经快到七点钟，回去补觉是不用想了，陈宇打算干脆再陪老爸去吃个早饭，结果路上居然接到顾魏打来的电话，他心知是与案件有关，却还是不由自主站定了，清了清嗓子按下接听。

“讲。”

“陈警官，抱歉打扰。我突然想到刚才检查针眼漏掉了一个位置，你现在可以再陪我去一趟鉴定中心吗？”

陈宇没有立刻回答，那会显得他太好讲话，不够矜持。

“你漏掉了什么位置？”

“口腔。”

“口腔？”

“舌下有静脉血管，虽然注射起来有点难度，但能够很好地隐藏针眼。被害人死前多半是醉酒状态，哄他张开嘴巴并不算难事。”

“我知道了。”陈宇说，“那我现在过去。”

“谢谢。”

顾魏没再出声，但电话里也没有其他声音，陈宇看了眼屏幕，发现通话仍在继续。

“还有其他事吗？”他问。

“唔，可能已经到了早高峰时段，我一直打不到车。”

陈宇等了一会儿，电话那边却又不吭声了。

“我去接你吧，”他只好自己把梯子扛到人家脚底下放好，“你报一下地址。”

“在东方路上的明德疗养中心。”顾魏顿了顿，低声道：“麻烦你了。”

莫名有些服软的意味，让陈宇微微觉得烦躁，他直接挂掉电话，对父亲说：“爸我有事要先走。”

“骑车注意安全。”陈所长叮嘱道，“晚上回家吃吗？你妈妈说今天做红烧排骨。”

“我不吃排骨。”陈宇说，“戒了。”

“那熬骨头汤怎么样？”

“也戒了。”

“你出家了？”陈所长表示费解，“哪家寺庙？”

陈小狗落荒而逃。

明德疗养中心是前两年刚开业的一家高端养老院，主要针对卧床无法自理需要全方位看护的慢性病及精神疾病患者，大部分客户都是老年人。陈宇不清楚顾魏为什么会在那里，但显然他们还没有熟悉到可以询问对方私事的地步，所以他只是在大门口松树下找到等待多时的顾法医，递给他头盔，继而在早高峰的车流中一路向鉴定中心驶去。

为了节省时间，登记后他们直接去了停尸间，拉出盛放高晨晖尸体的冰柜，顾魏很快就找到了位于舌下的针孔，周围口腔粘膜出现炎症反应，说明针孔是被害人死前出现的。

陈宇帮忙拍了照片，即刻汇报情况给队长任涛。同时，两种粉末的检测报告也出来了，全被顾魏猜中，黄色为松树花粉，白色为滑石粉和珠光剂，是彩妆用品的常见成分。

任涛表示会和死者家属再聊一下，命令陈宇原地待命，他无处可去，只好等在法医办公室，看着顾魏在盛满了蛆虫的玻璃器皿前又是拍照又是记录的一阵忙活，同时不停自我催眠。

——别迷恋他了，他虽然明眸善睐，是个美人，但他养蛆。

——别在意他了，他虽然干净温和，是个帅哥，但他养蛆。

——别喜欢他了，他虽然力拔山兮，是个猛男，但他养蛆啊！

——跟他一起吃饭，吃到一半他说“啊，忘了喂蛆”，你能忍吗？

——跟他一起睡觉，睡到一半他说“老公，帮我喂蛆”，你能忍吗？

——跟他一起……嗯？等等。

——睡觉？老公？

——如果顾魏和他一起睡觉……

——如果顾魏主动叫他“老公”……

——这是可以继续想象的吗？

“房间里很热？”顾魏看着他问，“你脸有点红。”

“还……还好。”陈宇扯了扯衬衫领子，赶紧咳嗽了几声，提醒自己春秋大梦等天黑了再做，现在是工作时间！

“那个，如果家属同意解剖，你会检查什么？”

“当然是他舌下的静脉血管，直接注射酒精，血管会有被灼烧的痕迹。”

“所以如果找到这种痕迹，你会怀疑他是被人谋杀的？”

“那是你们刑警的工作。”顾魏说，“我只会把我看到的和检验到的事实写在报告里。但你现在私底下问我，没错，我高度怀疑他是被人注射酒精致死。”

“那花粉和闪粉呢？”陈宇问，“能否帮我们确认一些方向？”

顾魏思索着摇了摇头，“虽然每棵植物都有自己的DNA，但松树在本市较为常见，想要找到那些花粉来自于哪棵树，无异于大海捞针，时间和预算都不允许。”

“确实，”陈宇嘀咕着说，“警局大院就有一排松树。”

“至于闪粉，更不具备追踪价值。市面上大部分彩妆粉饼都包含那两种成分。”顾魏说，“不过如果能立案，你们就会投入更多警力去调查，肯定会挖到更多线索的。”

半小时后，任涛发来了带有家属签字的尸体解剖同意书。顾魏轻而易举就在高晨晖舌下静脉出发现了灼烧痕迹，甚至肉眼可见蔓延至食道以下。鉴定报告就此被补充完整，他和陈宇在最下面签了字。

陈宇要把纸质报告带回警局存档，而他还有别的案子要忙，临走前青年问：“如果调查有进展，需要我告诉你一声吗？”

顾魏相信每具尸体都有一个故事，法医的工作就是协助警察将这个故事拼凑完整，但对于故事本身，顾魏从不感到好奇，因为普遍都算不上美好，而悲惨的故事他已听过太多。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点了点头，说：“好啊。”

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几个小时前通过陈宇的好友申请，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十分钟后接过陈宇递来的早饭。

“楼下便利店包子买一送一，牛奶两瓶八折。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可我又吃不完，所以分一半给你吧。”陈宇说。

明明从来不惮拒绝别人，却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要接过来，道谢后说：“我转钱给你。”

陈宇边啃包子边问：“那我去接你的油费是不是也要一块算上？”

“那是……多少钱？”

青年恨恨盯着他，“五亿。”

顾魏：“……”

“一点都不可爱。”陈宇嘴巴里咕哝着，气呼呼地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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