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变了天，北方草原来的鞑虏攻破城池称了王。

　　灯火莹莹的诏狱里，踏错一步便是白骨森森。

　　宁诤原姓俄格德格，踏马中原那日起就首当其冲改了汉姓，只唤作宁诤。

　　正值下雪天，夜色浓得像一团化不开的墨，外头雪势渐大，呼啸盘旋着，发了誓要洗净这座城池的血污一般纷纷落下。

　　自皇宫到诏狱相去不过几里，摄政王一席大红斗篷踏雪而行，连手炉也不拥，一应全甩给了小厮云旗，大冷天的把云小将军热出一脑门子汗。

　　“狂风携凛至，叶漫径染黄，倒是好景。”

　　行至诏狱门前时，大红斗篷已然被雪覆了个七七八八，里头生着炉子，宁诤毫不顾忌地脱了斗篷又扔给云旗，进门时倒结结实实被冻了个趔趄。

　　浓重的血腥味如同巨浪扑鼻而来，又脏又臭的气味像走进了草原上专设的屠宰场，甚至比那地方还腥。

　　“王爷当心，这地方脏污，惊扰了贵体，小人们万死也难辞其咎……”

　　宁诤凤眸一抬，目光比刑架上的剔骨刀还凌厉，“前朝余孽呢？”

　　“回王爷的话，关在最里头，小的这，这就带您去……”

　　前朝余孽赵银粟被穿了琵琶骨钉在墙上，蓬头垢面地耷拉着头，便溺不知，一丝活人气息也无，单薄的麻布衣服被血浸染得早就变了颜色，散发着浓浓的腐臭气息。

　　云旗自诩身经百战，割人脖子时叫血溅了一脸也不曾皱皱眉头，如今看见这样阴森骇人的画面却捂着鼻子打了退堂鼓，“王爷，要不还是算了，看他身上的血洞比一个连营的兵都多……”

　　这话有些夸张，但人确实已经是千疮百孔。宁诤不认可地冷哼一声，径自推开门走了进去。

　　颀长的身形与此处格格不入，他自己倒毫不在意，亲自端了一盏烛台，细长的指尖自人肩膀上的尖刃摩挲而过，轻按在那道又长又深的伤口上，抬起时沾了一手脓血。

　　他一把揪住人的发顶，耐着性子分开他额间一绺绺被血粘连住的碎发，迫使他抬起脸，看清人的容貌后倒有些意外。

　　啧啧，好一副清冷自持的好皮相，不愧是皇亲国戚，西京赫赫有名的美人，即便落难至此，骨子里的清冷贵气竟也没消弭半分。

　　心里一阵暗怒，道：“嘴里塞着东西做什么，本王怎么让他开口？！”

　　“王爷恕罪，”狱卒在一旁战战兢兢地取下赵银粟嘴里塞着的破布，“您有所不知，这贱人性子烈得很，一不留神就要自戕，小人们不敢不留神……”

　　“哦？”宁诤墨眉一挑，“性烈不屈，这就是你们连着审了十天，连块破玉的下落都问不出来的借口么？”

　　人似乎已经枯竭得连唾液都干涸了，死死闭着眼，四肢更是不成人形，干瘦得如同枯木一般，看着让人胆颤。

　　“该如何让他睁眼？”

　　“回王爷，小人们都是灌参汤加以针刺穴位。”

　　“那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他给本王弄醒？”

　　说这话的可是当朝辅佐幼帝说一不二的摄政王，随随便便一句话落在他们这些下人耳朵里都是铁律。

　　狱卒不敢不尽全力，几根手掌那么长的银针先后刺入大穴，人还没睁眼，就已经疼得“簌簌”地抖了起来。

　　“快灌！”

　　两个狱卒配合得还算默契，一人捏住赵银粟的鼻子掰开他的嘴，另一人负责灌，半柱香下来，，人垂着头呛咳了几口，已经有了要睁眼的趋势。

　　冷，好冷……赵银粟费力地抬起眼皮，只觉得四肢都冻得僵住，连疼痛都变成麻木，牙齿上下打战，唯有心口，还聚着一口热气。

　　“呃——”他忍不住长呼一口气，说不清第几次想去咬舌，唇角刚落下一道血丝，就被人用力捏住了下巴。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只听“嘎哒”一声轻响——他的下巴被人卸了。

　　于是赵银粟面无表情地抬起脸，眯着眼睛端详着眼前人，是从未见过的生面孔，想来又是新朝廷的鹰犬爪牙来找他的不痛快，心里便不自觉地松懈几分——想来他这副身子骨也禁不起折腾，折腾到他断气也算是他得偿所愿。

　　“少有人敢这么看着我，你便是赵银粟？”

　　赵银粟下巴被卸了没办法骂人，恨恨地瞪着眼前这个人，面若桃花，唇如涂朱，眉似画黛，是哪个青楼跑出来的头牌？

　　以色事人的玩物罢了，也配来审问他？

　　赵银粟垂眸不答，轻哼一声，微微扬起嘴角。

　　“大胆！”云旗一个巴掌甩在赵银粟脸上，打的他脸颊一歪，生生呕出口血沫，“这是我朝摄政王！识相地快把和氏玉玺的下落说出来！”

　　哦，摄政王啊，赵银粟眼珠转了转，不熟。

　　“急什么，你出去，本王要单独跟他说话。”

　　说是要“说话”，眼前人却没有想把他的下巴接上的打算，赵银粟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又多狼狈，虽然无知无觉，但想来涎水定然顺着合不拢的嘴流了老长……不耐烦地闭上眼，示意他要杀要剐速速动手，慢些自己怕是连口热乎的孟婆汤都赶不上了。

　　“裕王殿下该不会当真以为，本王会在乎你们家的什么劳什子破玉吧？”

　　笑话，留他的命到如今不就是想问出玉玺的下落吗？真是自相矛盾。

　　赵银粟皱着眉，轻蔑一瞥，对自己未来的命运漠不关心。

　　下一刻，“刺啦”一声，胸前浸透鲜血的衣裳猛地被人撕开。

　　他只觉得胸口一凉，顾不得在意荣辱廉耻，随即心口上的皮肉便是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呃啊——”

　　宁诤笑着，慢条斯理拿起一柄刀在烛火上慢条斯理地反复烤着，狱卒说这是专门剜肉用的。

　　他竟然习得一手好字，刀入皮肉，动作行云流水，抬手洋洋洒洒地在他颤抖着的胸口刻下一个字，眉目认真至极，仿佛在雕刻什么价值千金的工艺品。

　　赵银粟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疼得眼前发黑，冷汗把褴褛的衣衫全浸透。

　　缓过钻心地疼痛他逼迫自己低头去看，赫然认出那是个明晃晃的“虏”字。

　　“银粟，白雪也，”宁诤轻轻挑起赵银粟的下巴，“想死？本王偏不让你如意。”

　　赵银粟只觉得恨极了眼前这人，又气又恨，恨得想将他千刀万剐。

　　也是怪事，这几日无论谁来也没有像今天这个人一样，能惹得他气得喘不过气的。

　　他抬手唤了云旗进来，吩咐道：“收拾干净送到摄政王府！”

　　“王爷不可，陛下说过——”

　　是引他进门的那个牢头，只可惜忠心耿耿的话才说了一半，方才在他心口刺字的寒锋便飞快地顺着他脖颈一闪而过。

　　可惜，忠心投错了人。

　　赵银粟冷眼看着这个昔日最爱折磨自己的狱卒因为说错一句话死不瞑目，挣扎半天才跪倒在地上断了气，心里无波无澜，并没有宁诤期待看见的，那种报复的快感。

　　好冷漠疏离的一双眼。

　　紫宸殿后堂，年方十五的少帝气得咬碎一口银牙，摔了一桌子的笔墨纸砚。

　　“天下人谁会在意玉玺真不真？朕熬着那个贱奴真正为的什么皇叔怎么会不知道？！”

　　“陛下慎言！如今陛下羽翼未丰，多处都要仰仗摄政王，还是忍让为妙……”

　　“忍忍忍！你总是让朕忍！”小皇帝看了地上忠心耿耿的老臣一眼，“朕是皇帝还是他是皇帝！朕的父亲才是大汗！朕才合该是受万人朝拜的王！”

　　可率军攻城掠地的是摄政王，冲锋陷阵的是摄政王，手握生杀大权的也是摄政王。

　　这话那位老臣没敢说出声，因为摄政王交代过，尽量少说这些话刺激少帝，他思虑许久，尽量顺着陛下的心意道：“陛下宽心，那人在诏狱呆足了十天，即便送到摄政王府，估摸着也活不了多久……”

　　皇帝闻言，目光深沉地点了点头。

　　这话在理。

　　云旗亲自带人把赵银粟从刀架上解下来时，伤口霎时间鲜血如瀑，好似全身的血都要流干似的，随行的太医上前一摸吓了一跳，半边身子都凉透了，这不是存心跟阎王爷抢人么？

　　赵银粟做了一个又长又累的梦。

　　王朝未倾，赵氏未灭，他还是那个不问世事悠闲自在的裕王，每日吟吟诗作作画，闲来无事便入宫去陪皇兄下棋，一来二去，他学会了上百种输棋于无形的套路。

　　皇兄宫里有只西域进贡来的狸奴，毛色雪亮，湖蓝色的眼睛宝石一般闪着光，同他最是亲近，赵银粟给他起名叫阿湖。

　　阿湖还不是进贡的那一批狸奴中成色品相最佳的，只是一路颠簸下来，只有阿湖成功活到了西京，想来是与他兄弟两个有缘。

　　皇兄出城递降书那日，春和景明，大臣亲眷跑的跑降的降，偌大的大明宫只剩下他同阿湖做伴。

　　“阿粟，皇兄把小湖和玉玺交给你，劳烦你替皇兄把他们看好，可以吗？”

　　赵银粟年少时便聪慧异常，又怎会不知道他皇兄是什么意思呢？

　　可是为了让他安心，他还是接过了阿湖和那个装玉玺的檀木盒，搂在怀里。

　　他和阿湖坐在落了雪的屋檐上，不知过了多久，他手脚都冻僵了，终于看见皇兄飘摇的身影，毅然决然地从城头上落了下去。

　　眼泪决堤一般“簌簌”落下来，他浑身颤抖着在屋檐上立了许久，回头看时，阿湖也不见了。

　　又迷茫地去御花园的深井旁呆了一会儿，想着这里面住着许多痴男怨女，自己无依无靠的，自己去了怕是要挤一挤，少不得受欺负。

　　他那时还很怕疼，罢了，还是服毒吧，又快又保险。

　　可还没等他晃悠到太医院，宫门大开——他被一群身穿铁甲的士兵团团围住。

　　手里还有一把匕首，他不知道还能杀多少蛮夷，像条疯狗一般用尽浑身解数，最后被人一手刀砍晕，再醒来便是在诏狱了。

　　高高在上无忧无虑的小王爷跌落神坛，摇身一变成了诏狱最令人头疼的罪犯，现在又成了人人喊打的奴。

　　“阿粟，活下去……朕要你活下去——”

　　“皇兄，别扔下我，皇兄！”

　　更深露重，宁诤在府内东堂和衣看奏折，云旗在一旁侍候着。

　　“王爷，陛下那边，近日又有动作。”

　　宁诤兴味索然，扔了卷章坐起来，“知道他没什么能耐，没想到他这么没能耐。”

　　“那可要将计就计？”

　　宁诤正思量着，忽有下人来报：“王爷，偏院那位醒了！”

　　他摆摆手示意人下去，对云旗道：“听见没有，本王的小玩艺儿醒了。”

　　“那……便摆出来玩玩？”

　　西京初来乍到举目无亲，多枯燥乏味，玩玩，解解闷子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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