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民街尽头第二个胡同口前棵枯树,由此左拐第二户便是卖糖人的孙老汉的住处。
三更天梆子甫一敲响,孙老汉便忙着起身熬糖浆,几十斤重的大铁锅被他轻而易举地单手抬起,动作虎虎生风。
赵银粟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在这个略显荒凉的庭院里,轻飘飘地如同鬼魅一般。
“谁?”
“孙伯,近来可好?”
哐当一声巨响,老人手里的热锅落到地上,焦黄的糖浆滚了满地。
赵银粟也没想到故人反应竟如此之大,愧疚地走上前关切:“孙伯小心些。”
年逾古稀的孙启镇颤巍巍地转过身,面上竟已老泪纵横。
赵银粟眼眶一热,眼泪便这么簌簌地淌了满脸。
他哽咽道:“孙伯莫要悲伤……”
“老朽糊涂……竟今日才知吾故主尚在人世!”
孙启镇二十岁跟着父亲提刀上马,征战北疆,收冀北,辽东;三十五那年率五万人马荡平满蒙十六州,五十岁时天下安定,便告老还乡,他父皇不允,封做太保,位列三公,赵银粟一身武艺皆师从孙老将军。
十年前,老将军独子醉酒后不顾宵禁在官道上跑马,犯了大不敬之罪,按律当斩,是赵银粟兄弟两个苦苦求情,这才保下独子性命,将军也受此牵连,贬作庶人。
西京水深得能淹死人,将军负他们兄弟二人深恩,将家眷尽迁回老家,自己则大隐隐于市,寻机报答二人。
“两年前鞑虏进京,老朽本想以死报恩,又思及二公子生死未卜……少主果然吉人自有天相!”
赵银粟跟着老将军入了屋,屋里陈设简单,墙上设有机关,转过来后面竟藏着一个密不透风的暗室。
“少主,老朽虽无能,这些年在老家零零散散也养了几千民兵,往南各个关口守将许多是老朽门生,少主若愿,复国在望啊!”
赵银粟知道老将军一腔热血,冷静无比道:“此事需从长计议,万望孙伯小心行事,我如今潜伏在摄政王府做侍卫,不便久留,日后若非十万火急,我不会再现身。”
“好,少主千万保重,老朽早就磨刀霍霍,立志替少主杀尽胡虏,不死不休!”
赵银粟躬身,给面前鹤发童颜的老人行了一礼。
“将军忠骨,天地日月可鉴。”
宁诤这几日不知道又在忙什么,几天没空折腾他,早早就歇下了。今夜轮到赵银粟守夜当值,才叫他得了空子偷偷出来一趟。
一脚刚踏上摄政王府的屋檐,便听闻宁诤卧房的方向传来一阵响动。
赵银粟做贼似的悄悄摸到卧房对面,只见房门大开,有三两侍女端着茶盏热水进进出出,热闹得很。
半夜三更的,宁诤这是要闹什么幺蛾子?
云旗满脸担忧地站在门口,瞧见赵银粟的身影连忙扯住他,“怎么出恭去了那么久?方才寻你都找不见人。”
“偶感寒凉,腹中绞痛……王爷这是?”
“头疾犯了。”
头疼?宁诤力气折腾他时精力无穷无尽,何时得了这个毛病?
“王爷一向身体康健,几时患过头疾?”
“老毛病了,每年苦夏闷热时好发作,这几日睡得早,不料还是复发了。”
赵银粟把随身短剑扔给云旗,道:“我去看看。”
“也好,你千万小心,王爷这个时候都认不得人。”
认不得人?那他岂不是有可能被宁诤乱刀砍死?那畜牲武艺如此高强,疯起来杀几个人又不是新鲜事,他不去了行不行?
房内又传来一阵重物落地的巨响,赵银粟假装被吓到一阵瑟缩,缩着脖子认怂道:“不如还是叫太医来,我去也不顶事。”
“太医看了也是束手无策,不如你进去伺候,王爷向来待你好,想来你在他眼里是不同的。”
待他好?云旗这个傻子莫不是从小被宁诤虐待虐习惯了,居然把宁诤对他的所作所为称作是对他好?
话已至此,赵银粟只好硬着头皮迈进宁诤的卧房。
一片狼藉。
赵银粟自那年冬日见宁诤第一面至如今,还是头一次看见他这样狼狈不堪的模样。
书架桌案皆被掀翻,没用完的笔墨把地上弄得斑斑点点一团,上好的青瓷也没能逃过这无妄之灾,早就粉身碎骨,宁诤披头散发地半蹲在地上,脚被碎瓷片扎出了血却浑然不知,双手抱着头,在一片血污中呼呼地喘着粗气。
侍女们端着药品热水远远地站在门口,并无一个敢上前靠近。
“滚!都给孤滚!”
赵银粟实在不忍心看着一堆侍女跟着受罪,挥了挥手让她们把东西放下后放她们退下了。
宁诤想来是极疼的,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赵银粟站在不远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里并无半分怜悯可言,心里只觉得解气非常。
果真,恶人自有天收,宁诤这种恶贯满盈的人,定然是缺德事做多了才得了这个毛病!
赵银粟思量着自己偷偷下黑手掐死宁诤之后活着逃出去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滚……一个个都想害孤,滚开!”
地上的人突然发难,可惜头疼让他的动作不复敏捷,出手也是毫无章法,赵银粟轻而易举地避开,跳到宁诤身后像平时他掐自己一样掐住他的咽喉。
“老禽兽,你也有几天呐。”
短暂地过足了瘾,赵银粟把手拿开,转而放到了宁诤头顶上,像从前玩弄浑身的软毛一个阿湖一样抚了抚宁诤的发顶,“乖,摸摸毛儿,吓不着……”
他占宁诤的便宜占得兴起,心想这人若是清醒时定然会气得一蹦三尺高,想想就好笑得很。
没想到哄狸奴的法子换到不可一世的宁诤身上竟然也起效,宁诤浑身紧绷的身躯居然放松下来,手也不一个劲儿地捶打太阳穴了,抬起脸怔怔地盯着赵银粟的脸,半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不知死活的东西……”
赵银粟想着早些把这人哄好自己也能休息,大发慈悲地没回嘴,架着宁诤沉重的身躯把他往榻上带。
“王爷这几日操劳太过,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不是宁诤操劳太过,而是赵银粟熬了一夜,困了。
谁知宁诤刚沾到床榻边便大喝一声,像被火烧了一般往后躲。
“王爷?王爷你怎么了?”
“有鬼,有鬼!”
赵银粟心里好笑,果然是亏心事做多了,才怕鬼敲门。
“好疼——好冷……门开着!去给孤把门关上!”
大夏天的关了门屋里闷热,赵银粟起身去关门,顺便将盆里的水和冰一并端了过来,想着冰镇一下或许头疼能减轻些。
“王爷?宁诤?认得我是谁吗?”
宁诤大概时而清楚时而糊涂,疼得脸上青筋暴起,抿着嘴瞪着赵银粟不说话。
“不认识?不认识就好办了,我是你爹。”
宁诤傻愣愣地看着他,眼睛直了。
“爹?”
赵银粟差点笑得合不拢嘴,拿了湿毛巾给宁诤擦脚上的血,毕竟做爹的伺候伺候儿子是应该的。
“别打我……别打我……我知道我娘去哪儿了,我想起来了!”
赵银粟心说我都你不知道你娘在哪儿你知道个屁,用力抓住他的脚踝将那些碎瓷片清理干净,头顶的哭嚎就没断过。
想来宁诤小时候没少挨打,听见“爹”这个字都能害怕成这样。
“别哭了,再哭把你扔池塘里喂鱼!”
哭嚎声戛然而止,赵银粟抬头看时,宁诤捂着嘴唇一言不发,眼泪淌了一地。
希望这个病一觉醒来能让人失去记忆,不然他可有的罪受了。
“别扔我……我冷……别扔我……”
他说话时唇齿战战,与一脑门汗的赵银粟形成鲜明对比。赵银粟伸手去摸他,只觉得这人的体温好像比自己手里的冰块都凉。
这不就是活的大冰块吗?
“不上床也罢,我……爹把这清理清理,你安静地睡一会,醒了头就不疼了。”
“冷……好冷……头疼……”
赵银粟利索地收拾出一片足够宽敞的地方,把床榻上的被褥一股脑扯下来铺在地上,自己先一屁股坐了上去,“来躺下!”
“冷……”
“别动,爹抱着你睡。”
赵银粟呢喃一声,自己霸占了枕头,不顾宁诤的挣扎把人捞过来锁在怀里,“还冷吗?”
“好些了……”
“那快些睡吧,醒来就都好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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