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元三十四年,冬初。
传闻护国将军谢无尘因夫人离世,相思成疾,一夜白头。
“阿兄,斯人已逝,生者如斯。七殿下最想要的就是你好好替他活着。”
谢锦书站在门前,温柔悦耳的声音让他能够听进去一些话。
谢无尘神情淡漠,声音都染上一层悲凉:“锦书,不必劝我,我并不会去寻死,我只不过太想他了。”
“我是南国的将军,为南国而战本就是我的使命,或许将军的宿命……”
或许将军的宿命就是战死沙场……
谢锦书瞧着精神恍惚的谢无尘,心中不免心疼。
若是连她也支撑不住离开了,那他阿兄一人可怎么办?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即将油尽灯枯,最多一年,一年后谁也拿不准……
谢无尘看着谢锦书日渐消瘦的面容,仿佛看到了顾以清……
若他早一点求到解药,那个机灵温柔的小家伙会不会还在他身边活蹦乱跳呢?
“锦书,入冬了,身体要紧吗?”
谢锦书摇首,“阿兄放心,我没事。”
还好,身边还能有一个人说话。
他打量铜镜中的自己,青丝变白发,不变的是那梳的规整好看的马尾。
此后,他开始上朝,涉手政事。
皇帝或许是因为对他的愧疚,对于别人口中“嚣张跋扈”的他,选择无视。
谢无尘做事一向雷厉风行,为朝堂除去了许多贪官污吏。
顾温也越来欣赏他,甚至想封他为王,授他封地。
可都被他一一回绝。
顾温也没有再提。
南元三十六年,春。
顾以清已经病逝一年,谢无尘常常会到他墓前诉说日常、趣事、苦水……
周长青与谢锦书也会同他说话,只是他并不想将自己心中那些事言说于口。
同年,夏末。
谢锦书时不时的咳嗽声让他不安。
他记得顾以清离开前也经常咳嗽,普通的咳嗽声对于他来说像噩梦。
房间里。
谢锦书习以为常的用手帕擦拭带有血迹的嘴角。
美人的面容很难再有血色。
她整理着祁音然的戎装。
忽然,摸索出一封看起来有些陈旧的信封。
谢锦书的纤纤玉手缓缓打开它。
她引述着信上的话,“见字如晤……”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锦书,近来可安好?不知道此战过后我是否还能见到你,亲自接你回家?
其实那日我的话还没没有说完,是我胆怯,是我不敢。
我心悦于你已久,只是你我身份有别,你定是要找一户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嫁了的。
怕我说出口后,你会疏远我,会回避我。所以我就悄悄把这件事情藏在心底。
但若是此战我还有机会见你 ,我一定会说出口,将军说了,遇见喜欢的人就说出来,万一以后没机会怎么办?
锦书,等我 」
最后一行被墨汁遮盖,不知道写了什么内容,但看得出肯定还没有写完……
谢锦书近乎哽咽的念这封不完整的信。
想到祁音然对她笑,她只觉得心中像被扎进了几根刺,疼得无法忽视。
她将信捂在心口,哭不出声,只有眼泪不受控制的留下来。
她瘫坐在地,脸上的表情满是悲痛。
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发现?阿然她是喜欢我的……
「锦书,等我来娶你!不是男儿身又怎样,我偏就是心悦你,想娶你,想接你回家」
写完最后一行后,祁音然收好笔,但看了看,她又将这一行用墨汁涂盖。
随后,一个将士进来汇报战事,她便将这封信规整的折好放在身上。
谢锦书哭的泣不成声,她眼眶含泪的反复看这封信。
阿然……阿然,都怪我太笨……
这日过后,谢锦书的病情加重,大夫转身对谢无尘说让他做好心理准备。
同年,秋初。
谢锦书病逝。
像是谢无尘像是习惯了离开。
亲生父母、养父、养祖母、爱人、表妹……
下一个又会是谁……自己吗?
谢无尘着手了谢锦书的后事,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葬在祁音然的旁边。
谢无尘按她的说法做了,她将谢锦书安葬在祁音然的旁边。
好歹是让两个人在一起了。
周长青将手搭在谢无尘肩上,“将军,节哀……”
谢无尘依旧如同在顾以清墓前的神情,稳重的嗓音带着悲凉,“我没事……”
“将军,我也失去了挚爱之人,你的痛我明白……”
现在……能说话的真的只剩下周长青一人了。
周长青跟了他六年,但他没想到 ,最后陪在他身边会是周长青。
他都忘了,周长青已经长大了,逐渐长成一个将军的模样。
“长青,谢谢你……”
周长青淡笑,“将军,你在我心中早就成为我的亲人了。”
谢无尘嘴角掠起一抹苦涩的笑容。
南元三十七年,秋。
北漠蛮人来犯,谢无尘亲自请命上战场,皇帝顾温允许,并在清荣庙日日为他祈祷,旗开得胜。
青丝换白发的谢无尘换上戎装不减一丝英气。
军营内,他用指腹摩挲着剑身,眼神凌厉,“此战必须胜。”
周长青的声音先传进营帐,随之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来。
他拱手行礼:“将军,你找我?”
谢无尘瞧见是他,凌厉的眼神转换为温柔,脸上肉眼可见的笑意。
“长青,坐。”
周长青闻言坐下,他不知道谢无尘为何会叫他过来。
谢无尘深吸一口气,神情严肃,语气显得十分沉重:“长青,若我死在了这场战争中,你就来接替我的位置,成为新的护国将军。”
周长青站起身,他的手狠狠的拍在桌子上,发出的响声回荡在营帐中。
脸上的表情有些狰狞,“将军,你在说什么?你不会死,除非敌军踏破我的尸体,不然绝无可能……”
谢无尘知道此战若他不牺牲自己,那牺牲就会是无数将士和周长青的命。
北漠蛮人的目标很明显,他们要的不是这一座城池,他们要的是南鹰军主帅的命。
以攻城迫使谢无尘必须亲自必须做取舍。
好手段……
谢无尘轻声说道,“长青,将军的宿命就是为太平盛世而战……即使是牺牲自己那也是无怨无悔的……”
周长青的热泪夺眶而出,一滴滴落在桌子上,将桌子那处打湿。
他哽咽道:“将军,可我不想让你死……”
谢无尘像安慰孩童一般,他的语气无比温柔,“可我也不想看你们送死,南国之前分崩离析,直到现在才恢复一点生机。所以根本无法派出那么多精兵给我,我们只能智取,减小伤亡。”
“可……可将军,你若死了,谁还有能力领兵?”周长青留着泪。
谢无尘耐心说道:“你,我在出征前就跟圣上说过了,若我回不去,那就封你为新任护国将军。你不是一直想要当保家卫国的大将军吗?”
周长青说不出话,他任由眼泪拍打桌面。
他现在不想做什么大将军,他只想让谢无尘活着。
谢无尘抚摸他的头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开战前一夜,谢无尘在月光下拿出顾以清的画像。
他的指尖抚过顾以清的脸庞,低声喃喃:“阿清 ,我不会让北漠铁骑踏破南国的防线。”
南国承载了顾以清与谢无尘的相识、相知、相爱、相守……
谢无尘很少会拿出顾以清的画像,他怕哪天真的看着看着就去寻他的小殿下了。
那他的小殿下一定会生气的。
谢无尘合上画像,目光投向营帐外的孤月。
战争开始。
凌晨丑时。
谢无尘一人勇猛 ,只身入敌军,击杀敌军副帅。随后以身诱敌,敌军首领见谢无尘孤身一人,虽存疑心 ,但机不可失,当即追击谢无尘。
谢无尘将敌军引入一处峡谷死角。
南鹰军只需要将来时的入口堵死,万箭齐发,即可将敌军尽数歼灭。
可南鹰军主力却在半路遭遇突袭,久久不至。
谢无尘一人迎敌,他异常勇猛,击杀敌军数千人。
头顶上苍穹的孤月,泛着猩红的光,毫不避违的照耀在枯地上。
以为是红光将大地染成红色,再一看才发现原来地是被血染红的。
谢无尘杀疯了,他周身全是敌军的尸体,身上也被血浸染。
周长青拼命挥动手中的武器,终于将突袭的敌军杀光。
铁骑疾驰。
周长青的面色凝重。
将军,撑住……
“不愧是南国最勇猛的勇士,一人竟杀我军千人,不过今日你恐怕得将命抵在这儿了。”
敌军首领拉弓,一箭射出。
谢无尘挥剑挡下,紧接着又是一箭,他反应得太慢,这一箭射在了他的胸口处。
他吃疼的闷哼一声,墨眉被压得很低,眼神却是坚毅。
伤口周围流出鲜血,谢无尘折断一半箭身,他将折断的箭身踩在脚下。
火光与月光交汇,谢无尘棱角分明的脸半明半暗。
看不清楚他的神情,但能感受到他心中的焦灼。
他啐了一口污血,“海兰洺,我一人便抵你千军,我还真是高估了你们。”
铁骑上的海兰洺怒颜,“谢无尘,死到临头还嘴硬,待我北漠铁骑踏破你南国,你就知道什么叫臣服。”
他对着谢无尘再一次拉弓,一箭,两箭……
谢无尘腹部,胸膛被箭矢占领,许是伤口太多,谢无尘有些麻木……
他感觉不到疼。
谢无尘没有低下头颅,他嘲讽的掠起一个笑容,紧接着是癫狂的大笑。
“海兰洺,此战……我胜了……”他吐出一滩血。
海兰洺失去了耐心,他拉弓,想要直接结束谢无尘的生命。
“咻”的一声,海兰洺的弓箭落下,手腕处俨然被一支箭贯穿。
火把上的火闪烁着。
霎时间,箭雨铺面而来,海兰洺惊慌,拉起缰绳想要往回走。
谢无尘看着敌军手足无措,无比慌乱的模样后。他如释重负的盘坐在地。
周长青带着主力军来了,他敛眸看身上的伤口,低喃:“快死了吧……”
入口早就埋伏好了,就等残军自投罗网。
周长青挥手,几名将士拉起绊马绳,残军的铁骑倒地,南鹰军作战生猛,剩下的敌军不过只是残花败柳,一击即溃。
海兰洺跪在周长青面前,求他放过他。
周长青神色淡漠,他提剑,海兰洺倒在血泊。
此战胜了……
将士们甚是欢喜,他们胜了,他们保住了家,大家,小家皆是。
谢无尘将长剑杵进泥土中,干裂的土地被划开一道裂缝。
他紧握着剑柄,生怕自己一松开就会倒地不起。
破晓寅时。
天色渐亮,月光收敛,和煦的晨光照射进峡谷,一点一点将谢无尘包裹。
他一身戎装即使带血也英姿飒爽,如松如月的身姿微微弓着,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映射着正在欢呼的将士们。
谢无尘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微笑。
周长青箭步冲到他面前跪下。
他忍着泪没流下来。
谢无尘用手抚摸周长青的头顶,他声音变得很轻,“长青,我死后……将我和阿清葬在一起,答应我……你一定要和家人好好生活,这将军若你不想做,那就不做了……”
谢无尘的全身被朝阳的金光笼罩。此刻他神色宁静,俊美的脸上也被划开一道伤口,伤口的血凝固得很快,额前的碎发随风飘散。
异常凄美……
胸前和腹部的几支箭矢很扎眼,沾染污血的戎装在谢无尘身上像是点缀的花纹。
无论周长青再怎么呼唤他,他也不会听见。
紧闭的眼帘像是在宣告谢无尘的死亡。
周长青哽咽:“将军……将军……”
将士们纷纷跪在地上,垂头默哀。
谢无尘的身躯就那么坐着,安静得只像是睡着。
周长青一遍又一遍的喊着“将军”,可谢无尘再没能抚摸他的头顶 ,温柔的回应。
将士们的哀嚎没能唤醒他,他永远沉眠在这片土地……
周长青马不停蹄的将谢无尘的遗体带回京城。
朝堂上,谢无尘的遗体呈现在众人面前。
那张俊美的脸失去了以往的嚣张气焰,青年安静的躺在地上,这一刻,所有人都瞧见了他安静的一面。
即使是以往经常与谢无尘意见不合的大臣,此刻脸上的表情竟然也是惋惜与痛心。
他为国而死……
将军的宿命就是为太平盛世而战……
周长青遵从他家将军的遗愿。
周长青不顾众人的阻拦,将顾以清的棺木打开,竟然是双人棺材,他当初指定要这种特殊的木头制作,所以这棺材的特别之处是保尸身千年不腐,难道他早就做好了自己要死的准备吗?
周长青将谢无尘安置在顾以清身边,最后盖上棺盖,将两位历经千辛万苦才在一起的眷侣一起下葬。
他就像当初的谢无尘一般,站在他们的墓前良久才离开。
周长青买了两坛子酒来到另一个人的墓前。
墓碑上刻着“爱妻方怜殇之墓”。
周长青笑着打开一坛酒,“哥,以前你说酒好喝我还不信,原来是真的。”
他的喉结顺着酒的灌下而上下滚动,酒液滑过他的喉结落进衣袍中。
“哥,将军走了……”他苦笑一声,“哥,你们怎么都喜欢抛下我啊!先是音然,再是你,我以为将军不会……可结果呢!他也走了……”
周长青的面色潮红,许是酒太烈!
他盘坐在地,对着墓碑又开了剩下那坛子酒。
“哥,我记得我以前说我想当大将军,你就说着小孩子当什么大将军,我还反驳你呢!现在我当上大将军,但是……我却一点儿也不高兴……”
说道此处,周长青倒吸一口凉气,他轻抿带酒的薄唇。
“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就是当大将军的代价吗,那我宁愿永远也不要当……”
真的只剩下周长青一人了。
祁音然、方怜殇、谢无尘……他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开。
周长青抚摸墓碑上的名字,他自嘲般说道:“只剩我了……”
最害怕孤独的人成了最孤独的人!
他离开墓地,来到周府前。
周长青推开了那扇久违的大门。
开门依旧是那个仆人,只是不同的是这一次仆人含着泪喊道:“老爷,少爷……少爷回来了!!!”
周明耀和周夫人慌忙出来,生怕周长青再跑回军营。
周夫人的泪泉喷涌,“长青啊……”
周长青的相貌比离家前更加成熟,三年了,变化真不小。
周婉纯比之前要更高一些了,她同样想念这个哥哥。
周明耀久久不说话,他盯着周长青,沧桑的眼眸里含着泪水。
周长青大声音变了不少,没了少年的清冽,更多的是如同谢无尘般的稳重。
他扑通双膝着地:“爹,娘,孩儿不孝,自知无颜面对爹娘……”
周明耀的眼眶再也托不住眼泪,“你回来就好!爹不逼你做任何事情,只要你愿意回这个家就行……”
三年发生了太多事情,让这个少年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将军……
周长青抱住周明耀和周夫人,一家人毫无隔阂的相拥在一起。
周长青的心似乎暖了一分!
“现在孩儿也是能够保家卫国的将军了……”
周明耀舒展眉头,“好孩子,好孩子,是爹不该拴着你……”
周长青摇首,“我知道爹是担心我!”
这一夜,周长青睡得极其安稳。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周氏长青随前任护国将军谢无尘击败北漠蛮人有功,现在封为新任护国将军,钦此!”
朝堂上,周长青伏地迎接圣旨,沉稳的模样竟然有些谢无尘的影子。
洪亮的嗓音在殿堂回荡,“臣领旨,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南元三十七年,秋末。
护国将军谢无尘以身诱敌,击败敌军,身中数箭而死。其副将周长青接替护国将军一职。
周长青回到将军府,他仿佛还能看见谢无尘与顾以清相濡以沫的恩爱场面。
方怜殇会乖巧的跟在他身后,祁音然和谢锦书有说有笑的站在石桥上赏景……
周长青的指腹触摸将军府上那棵百年的银杏树,薄唇轻轻启合,嗓音挟裹悲凉与感叹。
“我以为只有幸福才称得上结局 ,到头来,或许悲哀的只有我自己……”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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