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纪珩被允许在汤郁宁的床上睡觉了。

不过纪珩睡不着。

他只要感觉汤郁宁躺在自己身边就难以入睡。

小时候不是没有这样的时候，可那个时候，他和汤郁宁都还那么小，他因为汤郁宁不舒服才大着胆子爬上汤郁宁的床，给汤郁宁揉揉心口，等汤郁宁舒服了睡着了，他也就窝在汤郁宁的身边睡着了。

都是半大的孩子，何况那个时候的汤郁宁还没有那么……那么讨厌他。

之后他们也相依着睡过好多日子。

纪珩睡相不好，经常醒来的时候四仰八叉地躺在汤郁宁的床上，头可能压在汤郁宁的手臂上，或者他的肩上，甚至有可能是腿上。

不过汤郁宁从来没有说过什么。

但是现在……

纪珩宁愿一晚上不睡，也不想经历第二天醒来自己四仰八叉的样子。

毕竟那个时候年纪小，又……恃宠而骄，自然而然不会害怕。

虽然汤郁宁也没有怎么宠着他。

但对于纪珩来说，只要汤郁宁不说他，那就是宠着了。

所以和现在如何相比。

纪珩僵硬地躺在那儿躺了一晚上，不敢睡着，但到了天快亮的时候，还是扛不住困意，眼一闭，就睡着了。

……

汤郁宁醒来的时候，先是觉得有些头疼。

昨晚熬夜又抽烟，不舒服的身体总是会很快来找他算账。他睁开眼的时候，看见面前近在咫尺的，纪珩的眉眼。

汤郁宁的身子微微一顿。

纪珩睡着了竟然难得的乖，没有乱动乱踢被子，他就这么蜷缩着侧躺在汤郁宁的身边，眼睫耷拉下来，乌黑又浓密，眼角的那颗泪痣小巧又可爱。

汤郁宁看着纪珩安静的睡颜。

他想起很久以前，在他不舒服的时候，小小的纪珩会爬上他的床，一边笨拙地哄他一边给他揉心口，等到他不疼了，纪珩也快睡着了。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后来纪珩经常上汤郁宁的床，以各种名义，小心地蜷缩在汤郁宁身边睡觉。

但往往都是汤郁宁大半夜被纪珩弄醒。

纪珩睡觉真的很喜欢乱动。

汤郁宁尝试过把纪珩按住，但都以失败告终。他被纪珩睡麻过肩膀、手臂、腿，但当时也是脾气好，从来没有说过纪珩。

如果是放在现在……

汤郁宁淡淡地看着眼前的纪珩。

他不知道自己会干什么，但总不可能像当初一样了。

听见阿姨开门的声音，汤郁宁想起这里一地的狼藉，刚想起身让阿姨进来帮忙打扫一下，结果还没有坐起身，突然就被人搂住了腰。

汤郁宁的动作微微一僵。

下一刻，纪珩把脸埋进他怀里，呼吸依旧轻缓，像是抱着一个大型抱枕一样，甚至想要用腿夹住，才睡得更舒服。

汤郁宁：“……”

他的手指动了动，过了很久，最后还是搭在纪珩的肩上，没有推开他。

纪珩醒来的时候，汤郁宁已经不在床上了。

他揉了揉眼睛，在漆黑一片的当中，准备下床去洗漱。

脚刚踩到地上，就触碰到了柔软的地毯。

纪珩微微怔了一下，看来是阿姨来过了，不光扫了地，还换了地毯。

他站起身，摸索着准备走出去，在握住房间门把手的时候，却发现房间的门被人从外面反锁住了。

纪珩呆了一下。

他刚想再尝试着拧一下门把手，就听见门外传来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纪珩立刻顿住了动作。

因为失去了视力，所以听力会变得很好，他不用把耳朵贴在门上，就能够清晰地听见客厅里的人说话的声音。

客厅里的那个略显苍老的声音正冷冷问道：“照片是怎么回事？都登报了，才回国多久，你就又找到他了？”

纪珩握着门把手的手，颤了颤。

他松开手，把手收了回来，指尖还在颤抖。

那个声音太熟悉，以至于这辈子就算看不见了，一听见也能认出来。

这个声音的主人曾经和蔼地对着他笑，夸奖他这个保镖当得很好，把汤郁宁照顾得很好，也曾……斥骂过他不要脸，一巴掌打得纪珩左耳差点失聪。

纪珩想要后退一步，但脚下仿佛钉死一般，动不了。

他在一片漆黑中没有听见汤郁宁回答的声音，听见汤老爷子淡淡地嘲讽：“你是真的放不下他，五年了，一回来就带到身边，也不把我们汤家的脸面放在心上，是不是？”

汤郁宁终于开了口，语气和汤老爷子同款淡漠，“我已经联系他们把照片都删了。”

“删了有用吗？”汤老爷子冷笑道，“这次删了还有下次。”

微微一顿，他道：“还有，你是想来真的还是……”

这一次，汤郁宁很快打断，“不是真心，就是玩玩。”

纪珩在门后微微一僵。

汤郁宁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几乎没有带任何情感，“以后我会尽量不带他出门，也不会让他被人拍到，这样行了么？”微微一顿，他淡淡道，“不会这个也要管我吧，爷爷，现在谁还没包养个情人了，我玩都不行吗？”

汤老爷子一时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汤老爷子问道：“那我给你安排的订婚对象，你会去见她吗？”

“当然了。”汤郁宁没有任何犹豫，“按您说的，我给她买好了订婚戒指。”

汤老爷子明显满意了下来，“那就行。”微微一顿，“还有，既然是玩，也别玩太过火，知道吗？下次再见报，不管用什么手段，我一定会让他从你身边消失。”

汤郁宁没有说话。

汤老爷子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间门，眉心又皱了起来，“真是不明白你……长得不差的又不缺这一个，你为什么偏偏盯着纪珩这小孩不放。还有，当初如果不是你，他根本进不了我们汤家的家门，还闹那么大事儿……”

汤郁宁仍旧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落在那紧闭的房间门上，透过门缝，隐约看见了那里微微晃动一点影子。

阳光很淡薄，从窗外照进来。

汤郁宁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眉眼苍白带着一种天生的病态。半晌，他才慢慢道：“如果不是他，您孙子今天早就在棺材里面躺着了。”

汤老爷子一顿。

“不过……”汤郁宁垂下眼，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我是死是活，对您来说，可能也不是很重要。”

“……”

后来门外又说了什么，纪珩都没有再去听了。

他慢慢地退后了一步，转身想往什么地方走去，但因为不熟悉，轻轻地撞了一下书柜，恰好就撞到了额头上的伤口。

纪珩靠着书柜，用手轻轻摁住额头的伤口。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坐下来。

把脸埋进膝盖间。

跟纪珩猜得没有错，汤郁宁找他回来，就是为了跟他玩的。

不是保镖，甚至连情人都算不上，因为纪珩知道汤郁宁对他，只有恨意，情人好歹还有些怜爱，可汤郁宁对他绝对没有。

说是报复，羞辱，一点儿也不为过。

从前的纪珩还能光明正大、昂首挺胸地跟在汤郁宁的身边。

而现在……

纪珩坐在那儿，感觉淡薄的冬日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他伸出手，好像抓住了阳光，但是掌心空空的，眼前也是漆黑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纪珩听见了脚步声。

他没有抬起头。

汤郁宁的脚步声停在了他面前。

过了一会儿，他问道：“坐地上干什么？”

纪珩沉默了片刻，慢慢地站起身，低着头，也没有说话。

有那么一瞬，他期望汤郁宁问他，是不是听见了那些话，可是汤郁宁根本没有问他这件事情，甚至根本没有在意，纪珩听到或者没听到，有什么区别。

纪珩听见汤郁宁对他说：“以后没事别往外跑，有需要的跟阿姨说就行了。”

房间里安静了一瞬。

纪珩点了点头，说：“好。”

汤郁宁的眉心不着痕迹地皱了皱。

他靠着墙，垂眼望着在他面前低着头的纪珩。片刻后，伸出手，想要抬起纪珩的下颔，看看他的额头。

但是手伸出去的瞬间，带起那阵风已经让纪珩预判了汤郁宁的动作。

纪珩直接偏开头，没有让汤郁宁碰到他的下颔。

汤郁宁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纪珩侧着头，偏长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眉眼，那双本来就没有感情的眼眸显得更加空洞。他慢慢地退后一步，低声道：“不疼了，汤少。”

汤郁宁的手在半空中，慢慢地收紧。

他淡淡一笑，语气里带了些自嘲，“躲得这么快，我还以为你看得见。”

纪珩没有说话。

他本来就可以躲得很快。

只要是身边人稍微一动作带起的风，他都能知道对方想干什么。

之所以之前都没躲，因为他不想躲。

汤郁宁把手揣兜里了，转身准备离开，声音不带什么情绪，“给你买了些拼图玩具，无聊的时候你就在家玩拼图吧。”微微一顿，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补充了一句，“像以前那样。”

像以前那样。

听见这话的瞬间，纪珩的鼻子骤然一酸。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最喜欢玩拼图。

在汤郁宁的书房里，他可以坐在汤郁宁的脚边玩一整天，只要汤郁宁一直坐在椅子上看书，他就可以一直玩拼图。

可是汤郁宁……他忘了吗，纪珩现在看不见了。

仿佛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走出那一步，纪珩伸出手，拽住了汤郁宁的袖口，鼻子泛着红，声音很轻，还有些轻颤，“大少爷。”

汤郁宁停下脚步。

他淡淡问：“干什么。”

纪珩闭了闭眼，眼睫颤抖着，“您……您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汤郁宁问道：“什么？”

“就是……把我……当……”纪珩的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轻，仿佛连“情人”这两个字说出来，都觉得难堪，“不是把我当保镖……”

房间里寂静了一瞬。

“那不然呢。”汤郁宁的唇角淡淡扯了扯，把袖子从纪珩的手里抽了出来，“当保镖，你还不够资格，当情人，你也不过如此。我养着你给你钱，你还想干什么？”

纪珩没有再说话了。

四下里安静了很久，汤郁宁道：“我去上班了。”

随后，脚步声渐渐远去。

纪珩站在原地，听见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纪珩抬起手，碰了碰自己的眼睛。

他想，自己这双眼睛怎么就不会流眼泪，如果还想当初一样会流眼泪，是不是也能让汤郁宁有那么一丝丝的心疼。

·

汤郁宁晚上十点钟回到家。

家里很安静，他第一眼就看见了放在茶几上没有拆封的拼图。

纪珩没有躺在沙发下面的地毯上，汤郁宁推门进房间，然而房间里也没有纪珩的影子。

时间是晚上十点，汤郁宁下意识就拿出手机。

他打了个电话给纪珩。

手机是关机状态。

汤郁宁看见了自己之前给纪珩穿的衣服被洗干净，挂在了外面的阳台上，白色的衬衫在寒风中摇曳着。

就是在这一瞬，汤郁宁确定纪珩离开了。

不是出门了，而是收拾东西离开了。

汤郁宁在客厅里站了很久。

他没有想到纪珩会走得那么干脆，因为在他的记忆里，纪珩还是从前那个哪怕汤郁宁开口让他滚，他都不会走的人。

怎么突然就走了。

那一瞬空白留在心底没消散，汤郁宁自己都没有反过来，人已经拿上车钥匙重新出了门。

开车出去的时候，后知后觉一般，他的心底涌起冰冷的愤怒。

汤郁宁拿出手机，给助理打了一个电话。

助理战战兢兢接通。

汤郁宁戴着蓝牙耳机，目光冰冷淡漠地看了一眼后视镜，猛然打方向盘掉头拐弯去了之前纪珩住的旧区，“给我找到纪珩，找不到你这份工作就别干了。”

助理：你清高！你老婆丢了关我工作什么事！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