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南嘉站在椒房殿门口，向怀里揣着簪子，手上还提着兔子灯的骆安歌挥了挥手，看着他蹦蹦跳跳的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顾南嘉目送着骆安歌走远，着一席红衣的身影却依然笔直的站在椒房殿外，似是在等候着什么人。

不一会儿，暗卫统领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身旁，顾南嘉问:“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暗卫低头行礼道:“回主子，都准备好了。”

她话音一落，身后便显出另外五个暗卫的身形。

顾南嘉望着她们人手一份的地图，又看了看每名暗卫腰间配备的匕首，以及用皇宫秘方调制的药粉，沉吟许久后，她点了点头，拿出了属于自己的那份地图。

“好，那我们出发吧。”

一行人终于踏上了征途。

暗卫统领跟在顾南嘉身后，控制着两人间的距离，如往常千万次协助女帝完成任务一样，恰到好处的把握着主仆间的分寸，守着自己的本分。

而其余的五个暗卫，早已按照顾南嘉的指示分散各地，一边默默关注着女帝这边的动向，一边放出消息查探她们要寻找的人，并扰乱幕后黑手的视听。

暗卫统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竭尽所能保护着顾南嘉的安危，现在她们已经出了大燕皇城的范围，早已不是女帝一手遮天的地界，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她必须提起百分之一百的警惕。

想到这里，暗卫统领拿起地图，询问前方埋头赶路的顾南嘉:

“主子，咱们查探到的那位隐士据说就住在城外的山中。”

“如今这个天气，您看，咱们是不是要先原地歇息一会儿。”

顾南嘉听到暗卫统领的话并没有当机立断的给出回答，她只是抬起头来，望着漫天飞扬而下的雪，鹅毛一样的雪花轻飘飘的落在她的头发上，肩上，手上，带来些许微小的寒意。

顾南嘉眯了眯眼，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想起太傅那张慈眉善目的脸。

大燕是北境之国，气候苦寒，全国五成甚至以上的土地都不适合种植农作物。

长久以来，大燕的历代女帝一直在为改善民生做出努力，才让大燕有了如今蒸蒸日上的模样。

而作为大燕的统治阶级，皇室成员间一直流传着一句俗语，“穷山恶水出刁民”，这片大陆的极北之地从来就不止大燕一个国度，气候恶劣的苦寒之地上，人民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只为博得一线生机。

大燕骁勇善战的民风也由此而来，作为极北之地最强大的国度，大燕的每一任女帝都肩负着守国门，死社稷的重任。而大燕的每一位臣民，自然也会像捍卫生命一样捍卫大燕的尊严。

由于地理条件的限制，大燕的耕地实在有限，有生育能力的男人们在家照料孩子，织布换钱补贴家用，女子们耕种换取粮食，若家中没有土地，女子们便会豁上性命去猎取野兽来保证一家人的生计。

土地，在大燕，一向是千金难求的存在。

中原人有句古话叫“瑞雪兆丰年”，大燕贫瘠的土地上虽然没有多少粮食可以丰收，但飞扬而下的大雪却同样是大燕人民祖辈相传的祥瑞之兆。

厚厚的积雪会阻碍野兽们外出觅食的道路，也会让一些老弱病残的野兽们冻死在大雪纷飞的冬日，从而为没有土地的家庭带来足够度过整个冬天的物资，皮毛、油脂、肉……

因此，大燕的臣民总会在每年大雪纷纷扬扬落下的时节举办盛大的祭祀，祈求来年能顺利平安。

几年前，同样也是大雪纷飞的时节，原主刚登基不久，太傅依然常住在宫中，辅佐她处理宫内事物以及政务。

那时，科举考试刚刚结束一月有余，太傅和几位德高望众的文官正如火如荼的进行着判卷工作。

那天顾南嘉正在宫中的回廊里坐着赏雪景，抬眼却看到着一身官袍的太傅踏雪而来。

骆瑾瑜一向温柔又严厉，身为两朝元老的她，在朝中是十分让人敬重的存在，为官几十载，骆瑾瑜也算是桃李满天下。

作为她几十名学生中身份最高，但却最懒的一个，顾南嘉对自己的老师可谓是又敬又怕，每次看到皱着眉头赶来的骆瑾瑜，顾南嘉都要“噌”一下起身，火急火燎的迎接，生怕自己晚一步被罚。

与太傅相处的那么多个日日夜夜，顾南嘉却独独对那个雪天的记忆格外清晰，眉目含笑，一身黑衣踏雪而来的身影，一直留存在她记忆中最珍贵的角落。

骆瑾瑜深一脚浅一脚的迈过积雪，快步走到顾南嘉面前，笑意盈盈的拉起她的手:“恭喜陛下，今年的参加科举的学子们皆是栋梁之才。”

“择优录取，定可让我大燕国祚再次繁荣昌盛，延绵百年。”

那时的顾南嘉还是少女心性，看到自己的老师如此，刚登基不久，将将及冠的女帝也高兴起来，有些雀跃的问:“老师，您这是看到了那位英才的卷子啊？”

骆瑾瑜笑着拍拍她的手:“此人名叫慕裳之。”

“她与陛下年纪相仿，但才学谋略，心性在同辈人中几乎无人能出其右。”

两鬓斑白的太傅眼角眉梢皆是笑意，她大剌剌的坐在赏雪的顾南嘉身旁，嘴上却复述起慕裳之笔下的文章中最为浓墨重彩的一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骆瑾瑜望着听到这句话而双眼放光的顾南嘉，眼底的笑意更甚。

“世人皆不懂陛下重儒学，重汉人文化的苦心，臣与朝中几位大臣们商议后，当机立断决定将关于陛下改革的看法作为此次策论的主题。”

“本是孤注一掷的行动，若能为陛下寻得改革的盟友，臣和那几个老家伙可真是做梦都要笑醒。”

骆瑾瑜望着顾南嘉的脸，笑起来，生了细纹的眼几乎成了一条缝。

“不成想朝中那帮老东西都看不明白的东西，竟叫这样一个刚及冠的小丫头明白的彻彻底底。”

太傅爽朗的笑声仍回荡在耳畔，随着那年的冬雪一起消散在顾南嘉的记忆中。

后来的慕裳之果然不负众望，作为当年及第的新科状元被骆瑾瑜收为朝堂上的关门弟子，此后二人便一直在朝堂上担任要职，是顾南嘉的左膀右臂。

可自从太傅出事的那晚起，慕裳之便和其他与骆家有关联的文官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世人总以为慕裳之等人是害怕被骆家牵连才慌忙逃之夭夭，可同样被冤枉欺师灭祖，大义灭亲的女帝却明明白白的知道，不是的。

原主的记忆像走马灯一样回溯，顾南嘉看着记忆中的自己从青年又一次的变回少女模样。

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总是贪玩的，顾南嘉曾经想过各种办法逃课，逃避太傅留的作业。每次都被骆瑾瑜恨铁不成钢的抓回来。

于是，顾南嘉便周而复始的，一次又一次的被罚抄四书五经。

太傅也只是不厌其烦的一次又一次陪在顾南嘉身旁，对她的哀求充耳不闻，却还是掌灯熬油的等着她，也会轻柔的摸摸她头顶的发。

顾南嘉一度以为日子会这样一直过下去，就像她认为太傅会一直陪在她身边一样，所以她总是在太傅苦口婆心规劝时撒娇耍懒，像个长不大的小孩。

想到这里，女帝的唇边扬起一抹笑意，仿佛自己也感受到了原主少女时的雀跃与温暖。

又是一年大雪纷飞时，时间如长河一般川流不息的流淌着，河流的尽头是一片净土，两张一模一样的小脸上带着懵懂的稚嫩，她坐在孤儿院破破烂烂的椅子上，她坐在学堂精致的雕花楠木椅子上，稚嫩的童声却无形中重合起来: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天不遂人愿，美梦在半年前戛然而止，失去了唯一真正疼爱自己的人，顾南嘉也终于变成了骆瑾瑜所期望的那样，具有了一个优秀的帝王所具有的所有特质。

可原先那副天真的少女心性却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再也没出现过。

朝臣们私底下总说是陛下欺师灭祖的报应，可实际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呢？

顾南嘉回过神来，看向面前飞扬的大雪，定了定心神。她拂去落在脸上的雪，眼睛里依旧是怀念，面色却冷硬。

她语气平淡的对暗卫统领道:“不用，没有几里路了，咱们应该能在天黑前赶到。”

暗卫统领点头称是。

正当二人埋头向前时，远方的天幕却忽然绽开一抹绚丽的红。

顾南嘉眼神一凛，被派到东北方的暗卫重新出现在她面前，行礼道:“主子，您要找的人或许在东北方向。”

顾南嘉和暗卫统领对视一眼，跟随着那名暗卫的身影，踩着足足有半人高的积雪，艰难向前。

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的顾南嘉的脸生疼，她浑然不觉，只是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顾南嘉也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为了什么，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行为一贯不符合她的作风，可这一次，她却执着的，想为原主做点什么。

似乎，也不只是为了她，但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去寻慕裳之好像对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或许是风雪迷了眼，顾南嘉的大脑少见的混沌起来，她有些想不明白。

最终，暗卫领着她们来到矗立在风雪中的一座小木屋前。

顾南嘉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很有礼貌的“笃笃笃”敲起门来。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顾南嘉瞬间紧张起来，在短短的几十秒内想了无数的致歉开头:

“你好，请问你可以原谅我吗？”

“裳之，朕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太傅，但朕可以证明，太傅一家不是被朕灭门的，你可以相信朕吗？”

“裳之，朕知道你一心为国为民，之前是朕的不对，你能再给朕一次机会吗？”

老旧的木门终于不情愿的打开，露出里面的庐山真面目，顾南嘉眼一闭，心一横，刚要张嘴，便被迎面而来的箭矢打了个猝不及防。

她只好狼狈的侧身躲开，刚松了一口气，只听身后的暗卫统领大喊道:“主子小心！”

顾南嘉抬头一看，数支箭矢一同飞出，仿佛是从天而降的箭雨，她在心底默不作声的爆了句粗，身后的两名暗卫也上前来保护她的安危，三人拿着匕首一阵抵挡。

叮叮咣咣的声音响了许久，直到三人都有些微疲惫，门内的箭矢却依旧源源不断的出现。

顾南嘉黑着一张脸死死坚持着，不一会儿，她像是想起什么来一样眼前一亮:“把药粉都拿出来，往屋里撒！”

两名暗卫对视一眼，心领神会的拿出药粉，卯足了力气，将整包药粉都撒向屋内。

顾南嘉今日的运气极好，冬日的风虽寒冷刺骨，却懂事得很，尽职尽责的吹向木屋，将两扇摇摇欲坠的木屋吹的嘎吱作响。

顾南嘉计算好了顺风的方向，被撒出去的药粉自然也借着风势，尽数刮入屋内。

不一会儿，箭雨凌厉的攻势就停了下来，屋内传来“咔咔咔”的咳嗽声，停也停不下来。

顾南嘉听着这有些熟悉的声音眉头一皱，脸色刹那间阴沉起来。

她望着一边咳一边往外走的女人，有些冰冷的道:“戚施，你过分了。”

被唤作戚施的女人笑起来，声音中满是嘲讽:“陛下这就说笑了，陛下这般武艺高强的人，区区箭矢又能耐您何？”

顾南嘉也笑起来:“瞧戚大人这话说的，这药粉也不过是见面礼罢了，许久不见，戚大人气量倒是小了不少。”

戚施脸色难看起来，顾南嘉也盯着她，不甘示弱，随后“嘭”的一声巨响，天空中再次绽开一朵红色的烟花。

戚施面色有些阴狠的笑了笑，顾南嘉却面无表情，好似在等待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