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顾魏嫁入杨家那日，没有宴请宾客，连走个过场都不算。

红绸被面映得整个帐子内都是暖色，顾魏缩在床尾，愣愣地看着那床上躺着的，面色苍白的男人。

那男人显然与这屋内喜庆的陈摆格格不入，浑身都被喜被包裹着，只露出透着诡异白皙的脸，就是那烛光与被面都照不暖的颜色，只有时不时缓缓起伏的胸膛证明着这个男人还活着。

男人是顾魏新婚的夫婿。杨司令家的大儿子，娘胎里带出来的痨病，活了将近三十年苦药汤子就没断过，今年过完年人就不大好了，杨家人愁破大天最终想出了个冲喜的法子。

可好人家的姑娘哪有肯嫁入这司令府的，只当这司令府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惊险地，何况大少爷眼看阳寿将尽，便是杨家将恩惠开到天边去也没人上门应下这门亲事。

顾魏是在百顺胡同被寻到的。流水般的银子进了老鸨手里，那老鸨眼睛笑得眯上看不见，挥着帕子拍胸脯子，夸下海口讲这事交给她办就是再好不过的了，这胡同里最不缺的就是想着攀高枝儿的姑娘，开了苞的没开//苞的，就是想要男倌儿也不愁。

年轻的军官手执马鞭从排排站好的妓//女男倌身前走过，熏人的香气让他忍不住皱眉，他步伐缓慢，走过一趟一趟，最终停在一人身前。

正是顾魏，彼时他穿着不合身的长褂子，脸型消瘦的，一双手缩在褂子里，活像是小郎穿了祖爷爷的大衣裳。而这位年轻军官的眼睛从下往上看过去，最终盯着顾魏脖子上的淤伤，蜿蜒向下，藏匿在领口下，再细看，就会看到他唇边也有将要消尽的青紫。

顾魏一直沉默着低头，眼底瞧见那双被擦得锃亮的军靴才愣愣抬头。军官比顾魏高了一头，宽大的帽檐将他的脸挡住一半，而他背着光站着，顾魏也没太看清他的脸，只是扫了一眼他的嘴角，看上去并没有表情。

马鞭在腿侧敲了三下，军官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五块银元递到顾魏面前。

他是什么意思，在场所有人心知肚明。

顾魏没有接递过来的五块银元，他看了看递过来银元的男人的手，又抬头看了看那个男人。见顾魏迟迟没伸手接，军官好像是失去耐心一样，最终将五块银元拍在顾魏胸口。

顾魏慌乱接过时，只听见军官撂下一句话：“给自己买套像样的衣服，三日后入司令府。”

直到军官带人离开了，顾魏还是愣在原地，他手里的银元还尚存着军官口袋里的温度，他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钱。

那头军官上了车，副官坐在前面驾驶位，待军官坐定，副官并未忙着开车，只是向后侧身开口说到：“二爷，为大爷选个男老婆，此事不妥。”

杨家二爷坐在后座，闭上眼睛一言不发，没说让副官开车，也没有回副官刚刚的话。片刻后，副官回身，启动了车子往司令府方向去了。

顾魏昨夜就被二爷的人接到大爷在城东的私宅，到底是要嫁进司令府的人，总不能真的从堂子里出门子。安排了几个下人伺候着，顾魏也不习惯，他这几日都不曾说过什么话，不知道与谁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神情木木的被人摆布着，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上午来接的，还是那日在堂子里的军官。顾魏被老婆子在里屋伺候着穿上大红色的褂子，他看到下人进进出出，听到他们每每经过正在堂前坐着的军官都要颔首叫一句“二爷”。

二爷。

顾魏耳清目明的，心中对这位二爷的身份也慢慢有了谱，十有八九就是他要嫁去的那人的二弟，因为他也听到过下人说起大爷这两个字。

红褂子终于穿好，顾魏的头上被老婆子蒙上了红纱，屋外没有吹吹打打的乐队，四处静悄悄的，这与顾魏记忆中儿时村里人成亲完全不一样，但是他入眼的红又昭示着他此刻正在进行着结婚的步骤。

顾魏目光所至，皆是艳红一片。被两位喜娘搀扶着从里屋走出来，顾魏眼前朦胧的，隐约看到身前有个人影，想来就是下人口中的二爷，顾魏微微低头向二爷行了礼，便由着喜娘将他搀出屋去。

院子里只停了两辆黑色轿车，副官立在后面那辆车的一侧打开车门，喜娘扶着顾魏上了车。

一前一后两辆车驶出城东私宅，与街上的任何车没差别，一走一过的人也根本没人在意这车上坐着一位即将成婚的人，默不作声地，从城东开到了司令府后门。

顾魏是从后门进的司令府，他下了车，头上的盖头被风吹得摇曳，将落不落的，顾魏也终于在红色的盖头下看清了司令府的门。

毫无结婚的气氛，本该挂着的红幡与灯笼也是一个都不见。顾魏心中的疑惑在此刻达到最顶，他穿着红褂子明眼人一瞧就是成亲时穿的，可他到了司令府不见人接，甚至后门也只是开了一角。

那双军靴就在顾魏眼前，他引着顾魏从后门进，走过长廊，绕过花园进了垂花门。这间内院倒是与门外景致不同，该有的红幡灯笼一样不落，只是刚进院子顾魏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儿，噎得他喘不上气来。

走到房门口时，站在前面的二爷转了身，伸手将顾魏头顶的红盖头掀开。

眼前终于明亮了，顾魏也终于见到了这位二爷的面容。阳光是照在他下半张脸上的，他一半的脸都藏在军帽帽檐的暗影里，与那日在八大胡同里灯光照的没差，只是他军装上的胸章反射了太阳光，刺得顾魏眯了眼睛。待顾魏适应，想再看一眼这位二爷的面容时，那人已经绕过顾魏身侧，推开了前面这扇沉重的红木对开门。

顾魏跟着二爷进了屋，前厅只放了一张红酸枝大桌，本该在成婚时摆上的枣子花生桂圆瓜子被两台红烛代替，门开着，灌进来风，那烛光忽明忽暗的左右摆动。

二人没在此停留，径直走向内室。

内室有人，推开内室门帘子时，顾魏听到有人在里面低声说话。

帘子挑开，顾魏看清了在内室站着的几个人。那几人听到门口的动静也都往这边看，还未待顾魏反应，这两拨人便已经对视上了。

最先张口的是站在内室床边的男人，他穿着新式的西装，领口不羁地敬开着，他先是看了一眼顾魏，看清顾魏身上的红补子后，他嘴角一撇说到:“杨震，你真的给大哥找了个男老婆!”

顾魏没留意这人说的其他的，只听清了这人喊二爷叫杨震。

杨家二少爷，杨震。

初时知晓他的姓名，顾魏是欣喜的。他年少时跟着父亲读书认字，此刻也在心中寻思着，杨震这两个字，震究竟是哪个震。

可顾魏的思绪很快就被拽回，穿着西装的男人走到顾魏面前，从下往上打量，眼里尽是玩世不恭。顾魏好像是被人扒光了衣裳一样盯着，被他看得羞涩，想偏过头躲避，可偏偏又被人拿捏，两根指头钳住顾魏的下巴，让他转头不能。

“八大胡同里出来的男人，杨震，你可真行啊，算是把杨家的面子踩在脚底下踩实了。”

从这男人到顾魏跟前起，顾魏便闻到了不同于药味的其他味儿，一张嘴说话便更浓了。

是酒味儿，也有女人的脂粉味儿，还有被烟火燎过又刻意消去的混气味儿。

连着说了两句都没能得到杨震的半句回应，他火气直直上去，空出的一只手抄起桌上的瓷碗便往杨震身上扔。瓷碗重重砸在杨震肩膀上，碗中的药在不怎么吸水的军装袖子滑落，最终顺着手背，淅沥淅沥的在指尖滴上地毯。

瓷碗也在地上滚了两圈，只是因着有地毯，并未发出声响。

顾魏没想到会发生这一遭，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了，他的下巴还被钳着，想回头看看都不能。

“行了，大烟女人和牌九，但凡三哥你戒一样，咱们杨家的面子都能让人拎起来，怎的好意思说二哥？”

杨家三少爷被人这样说，没了气焰，不吭声，只是钳着顾魏下巴的手愈加用力。顾魏只觉得自己的下巴要被人生生捏碎，他不禁皱着眉，让人没察觉的往后缩了缩。

说话的是杨家的四小姐杨语威，同是大房生的，原不该张口挫自家三哥面子，可这样的日子他伸手就摔了杨震一身苦汤，也是很看不下去。

“快安静些，莫要再吵了，吉时快过了，先拜堂。”

得了老夫人的话，两个喜娘将顾魏从三少爷手中拉出，一位下人拉开了一直垂下的床帐，顾魏这才看到床上还躺着一个人……

如此这便是这几日的全部经过了。此刻拜完了堂，屋中的人也都尽数退去，只留下顾魏和床上这位到现在都不晓得叫什么名字的，他的夫婿。

顾魏坐在床尾，看着杨家大爷的脸出神，可他脑中想的，都还是那个叫杨震的男人。

杨家的人他只知道杨震的名字，来来回回见得多几次，也就印象深刻了。

他知道自己此刻在经历了一番如何荒唐的事，虽说京中富少常狎妓，好兔儿爷的也不在少数，后宅养上一两个男倌也不足为奇，可男人嫁与男人冲喜可是破天荒头一次听到。

顾魏在床尾坐到天都暗了，期间只有个婢女进来给大少爷喂了药，除此之外再无人踏进这间小院。

昏昏欲睡时，顾魏被一串脚步声惊醒，是皮鞋底踏在院外长廊石阶上的声音，脚步急促又混乱。

“三爷！三爷您喝醉了，这不是您的院子。”

垂花门外守着的小厮慌乱地想拦着二爷的步子，可这醉鬼力气大得很，抬腿就踢中小厮肚子，将他踢出了有两步远，小厮吃痛却也还是挣扎着起身再去拦。

院外的动静不小，顾魏起身揉揉酸麻的小腿，刚想下床看个究竟，上房的门就被人重重推开。

夜里的风冷过白日，风灌进来，这回是彻彻底底将小厅桌上的两只红烛熄灭了。

顾魏站在西暗房门口，还未反应过来觉得冷，便已经让人按着跌进了门口一把太师椅上。实木硌得他腰臀生疼，可他无心去揉，铺天盖地的酒气围着他，汗湿的手解开了他褂子上的盘扣，这会儿已经顺着衣领伸进去，用力的扣弄着他的乳//尖，惹得他阵阵惊怵。

看清了身上人的脸，是白日见过的杨三少爷，顾魏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他挣扎着推搡，可只两次就被三爷擒住了双手举过头顶，眼看着面孔近了，杨三爷张开了满是酒气的嘴往顾魏唇上啄。

轰！

从未被这样对待过，就算是身陷烟花巷，顾魏也没有让人这样亲过。

“不成！这样不成！三爷快放开我！”

——未删减——

门是什么时候再次被推开的顾魏根本没有留意，只是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被人拉到身后时，身上的三爷已经被踹到了床边。

身前是浆洗的板正甚至有些剌手的军装，是杨震。

三爷五分醉装作十分，刚混闹了一番，现下被人踹了老远干脆不装了，眯缝个眼看清门口站着的人，舌头顶弄着口腔内壁含糊着说了句难听的。

杨震是门口的下人在三爷闯门时偷溜出去叫来的，他弯腰捡起地上那条被三爷扯下的裤子递到顾魏手里让他穿上，顾魏接过裤子的手都在抖，手腕处是被三爷掐出来的青紫，脸也肿着。

之后他便没说什么了，就站着，站在顾魏前面。

三爷环顾一圈，最终将墙上挂着的马鞭抽下来向他们俩走过来，顾魏以为是要打他，不由得伸手抓住了杨震的袖子，整个人往杨震身后藏。

马鞭划破空气发出咻咻声，预料到的疼痛没有立即挨在自己身上。马鞭抽在硬面军装布料时发出的声音是闷响的，抽过手臂时，顾魏的手指没能幸免，即刻就出了血痕。

和上午时的震惊一样的，顾魏没有想到三少爷会再次发难杨震。

三爷抽了有十来下，最后一下他极用力，下手位置也比之前高，狠狠抽在杨震衣领上，划伤了他的脖子，顾魏在杨震身后看着，看到的是伤口翻着边儿，渗着血。

待一切都平静，三爷早就扔了马鞭离开了，顾魏还紧紧地抓着杨震的衣袖，根本没有留意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致使指尖都发白了。

“我……我……”

顾魏我了好一阵也没能说出别的话来，被人抓着手指时，顾魏才反应过来，他松开了手，可手指因为过于用力有些发僵，他看着蜷缩的手指，视线模糊着，直到眼泪滴到手背上才感知自己竟然哭了。

身上难受，心里也不得劲。顾魏不知道杨震过来的缘由，只当是他恰巧过来瞧见了这番荒唐事，又挡在自己前面平白挨了这一顿。颈间的伤口触目惊心，顾魏想伸手去碰又怕碰疼了他，一时手忙脚乱的，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回床帐子里去，大哥还在里面躺着。”

一整天顾魏听到杨震说的第一句话，顾魏点头应着，一步一步往后退也不愿背对着杨震，腿弯碰到茶几差点跌了也只是歪了一下身，又迅速扶正了。

“如果你不想死，就少去三少爷跟前晃悠，也把今晚的事都忘了。”

顾魏还是点头，快要挨到床边时，突然想起什么一样，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说到：“你伤。”

杨震抬手摸了一把脖子，他看到指尖上的血迹微微皱眉，却还是说了两个字。

“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