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8

上午哭的那一通，顾魏直到现在太阳穴都是跳的。上午杨震哄他不及，将人抱在怀里轻颠，手上还给人拍着背。

顾魏似是要将这十年的泪都在今日流尽，他攀上杨震的肩膀，不在意是否和体统，他就是要哭，人覆在杨震耳边，一遍一遍说着喜欢。

当年这份陈积在心中的情感也在今日终于爆发，顾魏哭一会儿就被杨震追着唇亲吻，亲了片刻，顾魏接着哭。

直到最后脱了力，眼睛肿得看不清，嘴唇也被人吻得胀痛。

只是顾魏还紧抓着杨震不肯起来，杨震无奈只得抱着他上了床。顾魏这几日睡得不好，眼下又经历了这么一次情绪大波动，被杨震抱上床后，攀着杨震的肩膀，没多久，呼吸就沉了。

这一觉，两人直接睡到了下午。

雪从上午一直下到了傍晚，天昏沉沉的。

直到下午六点 ，屋外的积雪甚至没过了脚踝，顾魏在赤峰道公馆院子里看着围墙外行色匆匆的路人，转头对站立在门口看着他的杨震说想吃火锅。

天地寒凉，热汤暖胃。

杨震将人拉回主楼，嘱咐小归去准备食材。

伍孟华自告奋勇要煮汤底，他是京城出名的老饕，尝遍四九城内外数十家涮羊肉，将正阳楼列在榜首，为此，还专门派人去正阳楼请了老师傅在伍家开设宴席。

论享受，伍孟华可是绝不甘人下风。

顾魏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伍孟华片羊肉，他身上披着杨震的军装，睡觉时脸上压的印子还没消尽，伍孟华看他这模样，心中了然。

他向顾魏身后瞧了一眼，杨震五谷不分，这会儿帮不上什么忙，独自去东楼处理军中事务，整个主楼一楼客厅，就只剩伍孟华与顾魏在忙活。

顾魏看伍孟华片肉颇为考究，调侃道，"伍先生为何从商？合该跟我一样当个医生。"

伍孟华性子好，听出这是一句调侃，笑笑说，"顾医生别挤兑我了，我伍孟华在伍家是最没用的孩子，上面三个哥哥，下面两个弟弟，各个比我强，我是比上不足比下无余，家里看不下去了，怕哪天伍家散了我饿死在街头，这才把津城的产业让我看管。"

末了，加了一句，"也就是个挂名的。"

顾魏想到邓医生同他讲过这位伍先生在北京城和津城组过大大小小数十次送钱局，金条和支票数不过来的送进北伐军队。伍家四爷的生意如日中天，但伍家四爷的拿手绝技却是哭穷，凡是与他合作过的，统统都被他狠敲过一笔。

顾魏没搭话，走过去帮伍孟华剥蒜。

伍孟华沉默片刻，放下刀，拿了抹布擦手，双手向后拄着台子看着 身前低头剥蒜的顾魏。

"你这次……跟杨震算是定下来了吧。"

上午顾魏慌里慌张的神情伍孟华看在眼里，他是知晓顾魏肯定是有事情要同杨震说的，所以他回避。直到下午顾魏从杨震的房间里走出来，两人在走廊碰上，没讲话，但一切都了然于胸。

顾魏撕掉蒜瓣儿上的紫皮，声音含糊的，嗯了一声。

伍孟华走过去，与顾魏并肩站着，他看向窗外，小归有在窗台上洒稻谷的习惯，这会儿窗台上跳跃着两只家雀，头一点一点地在吃稻谷。

"我妹妹伍辛华你是知道的吧。"

顾魏以为伍孟华是要为自己妹妹讨回公道，他停下手里的动作，转头看着伍孟华。

"她第一次见杨震就喜欢，说到底这事怪我，那年我去杨家带上了她，小姑娘情窦初开的，偏就喜欢了杨震那个木头。

"她从十六岁就喜欢杨震，今年已经三十岁了。"

伍辛华比顾魏还大两岁，顾魏算着年岁，想着伍辛华在他进杨宅前两年就已经和杨震相识了。

"以前你没来的时候我总想着，估计再过几年杨震也就能喜欢我妹妹了，就算他不喜欢，两方成了亲，我妹妹也是欢喜的。"

只是后来杨震在八大胡同将顾魏带回来，自此眼中心中便再无旁人，可怜这位伍小姐苦守多年，奈何杨震只为顾魏一人。

"你妹妹的事，我很抱歉。"顾魏放下蒜头，看着伍孟华的眼睛，看着这位先生，顾魏竟莫名生出是他插足了杨震与伍小姐的心情，他心中一阵难过，他竟真的认真在想，若是他没有出现，可能再过上几年，伍小姐便能苦尽甘来。

可是顾魏知道杨震心中没有伍小姐，只是出于责任，杨震也不会让伍小姐难过。

只是顾魏自己钻了牛角尖，他没有想到的是，若是真的出于责任，杨震就不会让伍小姐等了这么多年。这段关系在顾魏这里是个死局，他有时想得通，有时又将自己绕在其中，抽拔不出来。

见顾魏神色黯淡，伍孟华笑出声，他拍拍顾魏肩膀，"我说这些，不是让你心中郁结的，我知道杨震不喜欢我妹妹，一切都是辛华一厢情愿，你和杨震在一起我是很赞成的，你不要有负担。"

他又说，"在津城再见到你，杨震是真的很开心，他这十年过的太辛苦了，我是真的见过他成宿成宿睡不着觉的样子，很吓人。"

这是顾魏第一次在旁人口中听说杨震过去十年的事，他央求伍孟华再多讲些给他。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杨震背后的伤。"

顾魏霎时瞪圆了眼珠，抬头看着伍孟华，当时做手术他只顾着看杨震胸前的伤，并未在意杨震背后竟也有伤。

"是送你去安徽回来时伤的，他回来说把人放走了，杨大帅当初送你入皖是什么算计所有人心知肚明，杨震破了杨大帅的规矩，杨大帅叫人绑他在祠堂三天，三天后动了家法。"

顾魏再次觉得窒息，这些杨震从来都没跟他讲过，那天在饭店他问起杨震的过去，也只得到一句"二哥这十年过的实在无趣。"

杨震讲过他回去后吃了点苦头，被降了职。

顾魏曾经挨过杨家的家法，他挨过二十仗便昏死过去，他知道那是何等痛楚。

"后来呢？"顾魏声音颤抖，他迫切地想知道杨震曾经面对的事实。

"后来？"伍孟华从西裤口袋里掏出一个黄铜烟盒，打开，从里面掏出一根卷烟，也不点火，磕磕烟嘴儿就这么虚叼着，接着说，"原本杨大帅要罚杨震三十军棍，可杨三那个王八蛋添油加醋，说今日杨震敢放人走就是没将他这位大帅放在眼里，日后指不定要造反，再说杨震一个养子都敢忤逆，日后还有谁肯听大帅的话，你知道大帅最忌讳这个。所以，原定的三十军棍，也增至五十，杨三下令下死手打，杨震从祠堂被抬出来时，身上全都是血，肋骨断了三根。"

顾魏的手指不自觉地抓紧水池边缘，感觉到疼时，低头一看，竟是食指长出的指甲被生生掰断了。

伍孟华没有注意到顾魏这边的状况，他像是真的在吸那支烟，眼睛眯眯着，好像眼前就是缥缈的烟雾。

"在床上躺着的第四天，杨三派人把杨震带走了，后来我才知道，是杨震被降了职，在杨三手底下，做最末等的下级士兵。"

说到这，伍孟华嗤笑一声，"连他妈军营里的狗看到杨震都得叫唤两声。"

这是顾魏所不知道的杨震，是从别人口中知晓的杨震。顾魏低头看着食指指尖指甲断面渗出的血，只觉得周身寒凉，他拼命的控制自己，可张口声音还是颤抖，"二哥说……他是被降了职，在军中做了警卫员……"

听了这话，伍孟华笑了，他笑得很压抑，先是无声的笑，知道后来再也忍不住，将嘴边的烟拿掉，笑出了声。

"他说什么你都信，杨少帅也是有尊严的，在心上人面前他也不肯示弱。他骨头上的伤没好利索就进了军营任人锉磨，后来是落下了病根儿，一到阴天下雨肋巴扇就疼。"

"其实这些都还好，只是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杨震曾经的手下见风使舵趋炎附势，眼见着杨家二爷倒台了，转头就去巴结三少爷，要是没有这些狗，杨震在军中的日子还能好过些。"

"后来杨三勾结日本人，被大帅赶出家门，杨震的日子才好过些，那年冬天杨大帅雪后摔倒，大病了一场，可能是大少爷死了，三少爷被赶出去了，杨家也就只有杨震能够倚仗吧，大帅这才派人将杨震从军营里接回来。

顾魏自虐一样听着伍孟华讲着杨震的过往，他心脏抽着疼，听到三少爷勾结日本人这里，他竟生出了一丝丝的庆幸……

话到此处，伍孟华看着顾魏，看他唇色惨白，一天之中，顾魏经受两次这样大的情绪波动，现在他身上实在难过，胃里胀胀的疼。

伍孟华走过去，低头看着顾魏，伸手捏住顾魏的肩膀。

"我跟你说这些呢，就是想让你知道，杨震这个人真的很可怜，我是想让你心疼他，你们既已把话说开，就好好在一起吧。"

"杨震这些年……"

这些年如何，伍孟华没有说完。

杨震来到厨房时，顾魏与伍孟华的谈话已经结束，顾魏仍在剥没有剥完的蒜，伍孟华也已经切了两盘羊肉。

小归将菜品端上桌，杨震拉着顾魏的手坐在主位，伍孟华坐在杨震对面，公馆的规矩少，小归也被允许上桌吃饭，他这些年养成的本事，察觉到今日自家二爷心情不错，于是很狗腿地开了一壶酒给杨震和顾魏倒满。

"嘿！爷辛苦一晚上给你们切肉煮汤，怎么倒酒没有我份？"

伍孟华有意逗小归，伸手去抢小归手里的酒壶。

小归闪身躲了。

"四爷，您歇歇吧，前儿还看您伤口淌血呢，您就让顾医生少操些心吧。"

伍孟华佯装生气，转头对着杨震，"你就这么管你们家下人的是吧，没大没小呢怎么？"

杨震今日心情确实好，他此刻整个人都是放松的，一只手搭在顾魏身后，一只手去抓盘子里的盐焗花生米，见伍孟华与小归斗嘴他也只想看热闹。

小归也是牙尖嘴利的，跟伍孟华相处这么些年，早知伍孟华脾性，也是真的敢同这位伍家四少爷登鼻子上脸，"四爷，您别好心当驴肝肺啊，今儿这酒您喝了，顾医生不高兴，顾医生不高兴了二爷就不高兴，我是谁家的下人我自己心里还是有点数，小的这就给您沏茶去，武夷山特供大红袍，管饱！"

说完，小归滚了。

只是顾魏没有被眼前这样轻松的环境渲染，他心中只有杨震背上的伤，下午说着要吃涮羊肉，这会儿只吃了两三口就放下了筷子。

杨震坐在顾魏身侧， 见他吃的不香甜，也只草草吃了两口就将人哄上了楼，只留伍孟华和小归两个人，一边斗嘴，一边打扫战场。

杨震拉着顾魏回到房间里，下午他们醒来后，小归做了很多事，比如在杨震的房间里新添了一床被褥，以及一个枕头。杨震让顾魏坐在床上，他坐在床边脚凳上，仰头看着顾魏。

"怎么了？不是嚷嚷着要吃涮羊肉？也没吃多少。"

杨震抓着顾魏的手，自然也发现了他断掉到指甲，不免心疼，拉到嘴边一下一下轻吻着。

"我想看看你背上的伤，好吗？"

杨震动作一顿，下一秒又回复如常，顾魏的手还在他唇边，他说话声音也含糊不清。

"你怎么知道的这个？伍孟华跟你说的？"

顾魏沉默，没有否认。

杨震起身，去解军装上的扣子，一边解，一边还嗔怪伍孟华多嘴。

背上的伤已经十年之久，顾魏绕到杨震背后，看他光裸的后背，那些伤痕纵横在杨震的背上。经过了十年的沉淀，伤痕早就不觉得疼，可顾魏的指尖触上的一瞬间，杨震还是觉得钻心一样的疼，或者，该说是痒。

杨震感受到身后顾魏呼出的气息，知道这人在靠近他，他偏过头，想安慰。

"只是看着吓人，我早就不疼了。"

可顾魏垫脚吻上了杨震的侧颈，那里同样有一道疤，比背上这些时间更久。

温热的呼吸打在杨震的肩颈，被湿润的唇吻着，杨震闭了眼睛，这是他渴求了太久的温柔乡。如今这样被人从身后抱着，杨震只觉得一股暖流在身体里游走，最终在胸腹处汇集，直至向下。

顾魏的吻一路从侧颈滑至杨震的肩膀，那里零落着几道伤痕，他细细地吻着，好像是这样吻着就能抚平杨震十年前受过的伤，而这些伤都是因为他。

杨震受不住背后的痒，他转身，将顾魏抱在怀中，轻吻他的发丝。

"说句让你不开心的话，你不要被伍孟华骗了，他这人，就该去电影公司写剧本，其实二哥这十年，很少有心思想你，在军营那段时间我很忙，没有时间想，到后来主管了杨家，二哥就更没有时间了。"

他竟然还在佯装。

顾魏抬头，看着杨震的眼睛，他的眼眶霎时红了，杨震无措地伸手要抹去顾魏眼角的泪，笑说薇薇怎么这么大了还这么爱哭。

"你骗我！你竟然还敢骗我！我看上去就这么好骗吗！"

顾魏推开杨震，眼泪夺眶而出，"杨震你到底对我还有没有一句实话！"

杨震被顾魏推开，扣好衬衫钮扣，靠着门站定，他看着顾魏，喉咙传来灼烧感，今晚喝的酒此刻也在他的血液中游荡，他强忍一阵头晕，"你想听什么实话，你问我，我都会讲给你听。"

顾魏抹了眼泪，他声音嗫嚅着，"你从未讲过我走后你被动了家法，你也骗我说降职进军营是做警卫员，伍先生什么都跟我说了，我那时候问你，你还故作轻松。"

当日在饭馆，杨震确实有意隐瞒，他不欲将自己这十年的惨样与顾魏说，也是不想让顾魏徒增负担。当时顾魏并不愿意与他亲近，几次相处都是杨震厚着脸皮主动去找，日后二人会如何还未有定数，杨震不想让过往成为桎梏顾魏的枷锁。

窗外，是电车驶过的当当声，杨震使了力撑着门板走过去，他抱住顾魏，任凭顾魏如何挣扎他都是不肯放手。

"那你要二哥当初如何与你说，说我当年是真的很惨，是让我埋怨你要走吗？二哥是个体面人，这话是说不出口的。"

杨震拨弄顾魏黏在额前的发，他给顾魏擦泪也擦了汗。

"那你刚刚也应该跟我说实话，还说没什么心思想我。"

顾魏脸上残存的泪浸湿了杨震的衬衫，屋里的炉子烧的很热，现下两人这样抱着，杨震背后起了一层薄汗，腾在衣服里，难受的很。

杨震去剥顾魏的衬衫，也解着自己衬衫上的钮扣，可他这会儿心思乱着，手上的动作也迟钝，晚上喝的酒偏偏这时上了头，几次动作都没能将顾魏领口的钮扣拨开。

最终，杨震放弃脱自己的衬衫，专心对付顾魏衬衫上的钮扣。

……

两人终是赤裸着上身，旁边就是杨震的床，顾魏没有使力，任由杨震带着自己，跌进铺了满床的被里。

此刻不会有人来打扰，杨震只想亲吻怀里的人，想要亲到脱力，出了汗最好，酣畅淋漓地释放十年来的相思情。

最后，顾魏趴在杨震胸口小口小口的喘气，他听到头顶上的笑声，是发自内心的笑。

顾魏抬头看向杨震的眼睛，杨震伸手拨弄顾魏的眼睫毛，片刻后，他声音低沉严肃。

"二哥这些年，想你想的夜夜难眠。"

杨震眼中似有星火在闪烁，他低头覆在顾魏耳畔又说。

"这句话你要记住，是真心的。"

久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