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快要被淹没了，明明水面平静得很，可是他知道他得要拼命挣扎，拼命活着，或者拼命死去，又或者只是需要挣扎。

肖战第一次被带上腕带的时候自己也是懵的，愣愣地看着医生跟他灌输一长串的文字，具体内容他什么也没有挺进去，只是听完医生让他乖乖在病房休息，不要多想，有什么需要马上叫护士。

肖战并不想要待在医院里，他回了家。他会突然站在玄关处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没有开灯，就这么看着漆黑一片的家，他的生活确实很茫然。

说他受不住这世界，好像不是如此，又好像确实如此。

朋友面前，他是愧疚和忍耐的。忍耐在于自己的格格不入，在于随时可能崩塌的聊天，而他需要痛着笑着待着，愧疚在于他知道那些是把他当成朋友的人，可是他还是会在某一刻觉得，没有任何人是他说想要的那个朋友。

事业面前，他是迁就和无力的，毕了业以为选择了自己喜欢的行业就会长久，后来才知道，进入社会，只是在偿还着前二十几年累积未支付的压力，他连喘息都需要代价。

家人面前，他恐惧，恐惧家里人问他工作找的怎么样，恐惧家里人跟他说早知当时不该选这个专业，恐惧家里人面对他时的无言。可他也更恐惧，日渐老去还依旧在为他而辛苦的父母。

上小学的时候他会期待初中，住宿学校自由支配自己的生活，上初中的时候他会期待高中，爱好初定还可以有理由去选择，上高中的时候他会期待大学，走去更远的地方为他的大脑充实灵感，上大学的时候他会期待毕业，当一个设计师，画自己所想，自身所爱。

现在，他确实期待死亡。可他每天到点还是上班吃饭睡觉，看剧的时候会喜会怒会哭会笑，所以他认为自己是正常的。即便，站在桥上会想掉下去怎样，在马路边会想冲过去怎样，看到家里的刀会想到血，在阳台会想着完全失重是怎样。他会突然大脑里面蹦出来“救救我好吗”这样一句话，可他从来不会得到答案。

他的生命，像是站在将断不断的木桥上，木桥残破，十分牵强，他既想一了了之，又不明缘由地抓紧，在那里挣扎着。

王一博的父母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么漂亮的小孩子，怎么就会变成了这样，突然之间的，身在国外的夫妻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在某一天里，被叫去学校，接回自己的孩子，然后接受这一切。

他成天只把自己躲在房间里面了，那个一有父母回来他就会很开心的家变成了冰窖，他不再敢与人对视，父母也不例外，他满身在说着恐惧，可是一句话也不说。

父母找过学校要缘由要结果，他们回到家里陪着他，所有一切都做了，可再多的理由、补救、赔偿都没有任何意义，他再也不会回到会跟他们笑的时候，每天的生活像是在复制粘贴，自然醒来，吃饭，发呆，拿着以前最喜欢的滑板也不玩，就只是看着，自己待着。

没有人知道王一博的眼睛里有些什么，大脑里在想些什么，他的世界，像是被砌了高墙的孤岛，他忘了什么时候这堵墙存在的，只是它已经好久地遮住了他的天空，他不知道天空是什么颜色。别说逃出去，他连看到外面都是奢望。

他知道自己，知道父母，但是他好像忘记了除此关系以外所有的过往。他在害怕，可是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害怕人吗？可是听到父母的叹气他还是会乖乖地去吃饭去睡觉，去生活。害怕父母以外的人？他不知道自己还认识什么人了。

又或者是在害怕某些东西，可他的生活里，除了乐高和滑板，没再有其他，他不讨厌乐高，也不讨厌滑板。反而这俩样是他的世界里面还存在彩色的东西。

可他的情绪不稳定，即便是父母小心翼翼的，还是随时就能点燃，他会崩溃，没有缘由。

肖战下班原本是要坐公车回家的，可他总会走在江边时发呆，走着走着，错过了公车站，错过了公车，有时候走着走着快到家了，又突然看到一张石椅便坐下了，看行人，看车辆来往，有时候就错过了饭点，天已经黑了。

就像今天，回来的路上有个小贩在卖气球，他看中了一个小熊气球。

吹着江风，路边的灯都凉了，路对面的餐厅已经过了一阵的热闹。他坐在石椅上，有个小孩追着他的气球跑到他身后，许是站不稳，碰到他背着的书包，他才反应过来。

小孩父母抱着人走了，肖战打开书包检查着里面自己随时会带着的单反。已经好久没有用过了，现在的他好难再发现满意的美好了，又或者说是他根本没有心思去看见了。

他举着相机，从取景器目镜去寻找，寻找什么他也不知道。

时隔半年，王一博还是头一回出门。他在家看一个绿色的小气球，忽高忽低地飘着，断了线的，不知会飘到哪里去。他挺喜欢的，想要，所以出了门。

王妈妈看着他不知所措，连忙放下手里的碗筷，看着他出门，下楼，出小区。即便是眼泪流不住了，可她也没敢去打断他，只是一直跟在他身后，让他自己走。

空气中飘着的气球依旧在胡乱地窜着，王一博站在路口不知该要做什么了，人好多，来来往往的，嘈杂，喧嚣，有行人要过马路的时候会蹭到他，慌忙地跟他道歉，又急急地走了，他身边的人都走了，留下他一个人站在路口这边。

而他站在那，红灯变绿灯，绿灯又变成了红灯。

肖战按下快门的时候正好是王一博看向他那边的时候，是因为肖战身旁正有一个小熊气球在飘着，看起来像在笑的，很好看，和刚才的绿色气球一样好看。

他笑了。

肖战出乎意料地得到了一张很好看的照片，来往行人结伴的，远去的，匆忙的，所有的都是过客，是看不清看不见的，模糊的不会去在意的。只留下中心的一个男生，很瘦很小个，在笑，有两个括弧。

是肖战说不出的感觉，他说不清楚这个笑是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其实可能只是很普通的一个笑容而已。只是沉寂已久没有波澜的心脏某处像是被撞到了一样，他所站立的这条木桥好像忽然有了力度，绳索不再那样松弛，那一刻他也随之清醒了一下。

王一博的眼睛追随着小熊气球，那小熊拿相机的人身旁，随着风动，底下的小孩子又拿不着，可那个小熊在笑，对着他笑的。

王妈妈已经哭得不成样了，半年的绝望充斥着他们一家人，早已心死没有了期待，他们把这半年的痛苦归结在前十七年里对王一博的疏忽和亏欠，总该是要受到惩罚的，他们现在麻木地只为了能够照顾好着他们的唯一的小孩，只想要他身体健康就好了，不敢再有一点点过分的奢求。

可是在看到他笑的时候，王妈妈崩溃了，蹲在路边捂着脸大哭，赶来的王爸爸也没能将人扶起来，只能一边盯着站在路口的王一博，一边安慰着王妈妈。

他们一家人，大脑里的弦绷得太紧太紧了。

肖战看到了，男孩站在那里，五步外是一对夫妇。他该走了，正好得要过去对面。

王一博看着人一直走过来的，好像这是他头回会看到别人的眼睛，他的眼睛很好看，不用笑都会有小幅度弯，笑起来应该就更好看了，眼睛里面是亮的，不知道是因为路灯的原因还是因为眼睛本身，至少比他应该是要亮的吧。那人走过来，他看到了，唇边有一颗痣，就离唇边一点点的位置，不会被掩盖，也不会很张扬，就刚刚好。

肖战不明白男孩为什么一直看着他，是因为刚才他拍了他吗？他不明，那对夫妇看着男孩，又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在那种眼神里面看到了很多东西，很多好像他也有过的东西。

无助，崩溃，绝望，甚至空洞。他们在求助。

“你好……我叫肖战。”其实很唐突，但是肖战当时想不到更多其他的方式来开始这段对话，他好像也很久很久没有主动地跟陌生人交流了，“刚才拍了照片，我觉得很好看，你可以给我留个联系方式，等我把照片洗出来给你吗？”

　　肖战很清楚地发现，他跟男孩说话的时候，那对夫妇是十分关注着，紧张着的，他大抵能够明白男孩是怎么回事了。其实应该说在他还端着相机的时候就有些注意到了，男孩从出现，到路口的人散去，他的眼神都是没有聚焦的，除了头一下抬头看了顶上的气球。

王一博没有说话，他想说好的，他想答应的。可他好像忘记了怎么开口，怎么回答，忘记了说话这件事，忘记了自己的所有信息，他的世界是空白的。

肖战见人没有反应，又转头去看那对夫妇，以询问的目光。这里面唯一算是清醒的王爸爸给了他回应，才发现原来他们是邻居，楼上楼下而已，王爸爸握着他的手希望他有时间能去家里坐坐。

肖战把手里的小熊气球给王一博，说了句再见，就走了，差不多到小区门口，回头看的时候，路口的王一博还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他给的小熊气球，王家夫妇还是在他旁边。

肖战把照片处理好了，但是一只没有时间去洗，每天上下班，他还是会经常走着回到家，还是经常会在石椅上面坐好久好久，还是偶尔会在小贩那里买上一个看上眼的小东西，但是他再也没有在路口看到王一博，上下楼也没有遇上。

有一次快下班的时候，王爸爸给他打了电话，问他有没有时间到家里来，言语其实只是一个很简单的问句和邀请，但是即便是在电话里，那个声音还是让肖战想到了那天在路口看到的那个眼神，想到了自己在黑夜里无助的乞求，在深渊里空洞的绝望。

回来的路上就有一个照相馆，肖战顺便把照片洗了出来，他总得有个理由去人家里。

到王一博家门口的时候，肖战才真的发觉很近，就真的是楼上楼下的关系，正对着的。王妈妈来给他开的门，只是即便脸上挂着笑，肖战还是察觉出来了她刚刚哭过。

肖战环顾了一圈，没有发现王一博，王妈妈去厨房做饭了，王爸爸让他过去喝会茶，说等会一起吃晚饭。家里面收拾得干净，但是其实并没有很生气，细看的话，每个东西都只不过是为了正常的生活使用，没有任何多余的。

从一进门，肖战就察觉出来了，整个家的气息就和他家里没有什么两样，沉闷，死寂，看似井然有序，该做什么做什么，其实只是能做什么做什么，一切都是在撑着，拉扯着空气，勉强让空气不过期罢了。

“你可以把自己把照片给一博吗？”王爸爸说了很多很多，可在肖战拿出那天拍的照片的时候，王爸爸并没有接过照片，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太过分要求了，他也不知道后果会怎样。就在他打电话给肖战前，一博又一次情绪崩溃了，搭一半的乐高被他推掉了，散了一地。

肖战在王一博房间门口，他的房门上面有一个小小的狮子的贴纸，王爸爸说那是王一博之前有一阵子很喜欢的。肖战发现，王爸爸进这个房间，是会敲门的，他朝他尴尬地笑了笑，藏尽了无助。

过了好一会，门会开。王一博开了门就走了，回去刚才自己坐着的地方，继续坐着。房间比刚才的客厅要精致许多，有个大柜子，上面都是中小件的乐高，地上摆着大件的，只不过有一个摔得粉碎。还有一处是滑板、头盔和摩托模型，每样都摆得整齐，大抵是王一博很喜欢的东西。床上有一只小猪公仔，盖着一条浅绿色的小被子，被人摆正了放在床上的。

如果不看王家夫妇俩人的眼神，肖战真的觉得王一博得是个热爱生活，寻求自由，肆意欢愉的男孩子。就像他自己，如果不去看封在身体里面的溃烂，所有人也觉得他这副皮囊笑起来多么的阳光。

王爸爸没有跟着他进去，只是把门虚掩上了。

“一博？”肖战轻声走到王一博面前，男孩看到了，缓缓抬起头，他躲不掉肖战的眼神的，一抬头就对上了，他也忘记了躲开。

现在的他已经很少能够记住些什么新的人事物了，可是因为小熊气球，他记住了这张脸，这双眼睛以及这颗唇边痣。

“还记得我吗？”肖战手里捏着那张照片，手里出了汗。他有意识到王家夫妇像是把他当成救命稻草的，或许就是因为那天拍照的时候，这个男孩子笑了。他是紧张的，他不知道该怎么跟王家夫妇解释说前不久他才刚刚被带上腕带，他害怕把这么漂亮的孩子也一起拉入了深渊里面。

王一博的点头很慢很慢，但是眼睛好像盯着人不放，这让肖战有一刻觉得这孩子是不是把他当成了和乐高，和滑板一样的玩具了，因为王爸爸说他如果喜欢某样玩具或者物件的话就喜欢一直盯着看。

“这是给你的，之前答应你说洗出来了就给你。”这张照片大抵是肖战毕了业之后在他心目中可以排上第一的照片，是他为数不多的摄像里面的top1那样。

可他不知道该怎么给这张照片命名，它像是一盏在他眼里会亮起来的灯，没有说为他茫然痛苦的人生指明了什么，只是一盏灯，独独照在他身上，他看到了自己。

肖战坐了下来，就坐在王一博旁边，坐了好久好久。没有什么铺垫，没有什么开头，忽然就讲起了他自己。讲他的小时候，他的中学，他的大学，讲大学以后，说他曾经也是快乐自在的，说他也是开心安稳地度过了二十几年的人，父母在旁，朋友也多，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用多想。

肖战也没有察觉，自己在说的时候眼里是蓄着泪水的，手指嵌进掌心里，手背跳起的青筋都在说着用力。

王一博一直看着他，他讲了许多，而王一博没有任何的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或者听没听懂。

肖战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说到最后不知道要说什么的时候，只是安静地看着王一博，其实比起来，他至少还开心了二十年有余，可眼前这个男孩还没过上十八岁的生日，生命就陷进去了黑暗。

王一博突然起身，走到旁边的柜子，不知道在找些什么，刚好王妈妈准备进来要让他们去吃饭，肖战伸了手在唇边表示先等一下。

王一博从柜子抽屉里面拿出来了一个透明玻璃球，里面装着的是小王子的造型，看起来应该是被很金贵地收藏着的，擦得亮净，那个抽屉里面底下还有一个盒托着。

现在小玻璃球被放在王一博手掌心了，肖战看到了男孩手指的红润，尤其是指尖，粉粉的，像打了粉扑的白瓷，这双手很好看，这是他当时的感受，和这个男孩子一样好看。

“给我的吗？”肖战见王一博没有说话，只是把玻璃球往他这边伸，他在想，是什么让这么漂亮的小孩变成这样。在他自己的生活里充斥过无数的污秽与不堪，他觉得大抵是自己曾经的叛逆、调皮、固执、肆意造成的，终究是要被罚的。

可是他眼前这个小孩子，漂亮，安静，乖巧，怎么还能忍心对他下手啊？

　　吃完饭王爸爸邀肖战去楼下走走，其实才进电梯门就开始和肖战说一博，说很多很多，说着半年他们的生活，说一博每一次稍微有些变化，每一次突然的大哭，说他会喜欢上的每一样东西，说一切，唯独没有说一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是他们一家人早已溃烂的伤疤，谁也不愿再提，把它当成忘了的记忆。

肖战知道王爸爸的意思，他想让他多去陪着王一博，因为王一博好像挺愿意与他待在一块，而且，从王爸爸的话可以知道，能与王一博对视的，只有他一个人，他还收了王一博的礼物。

“不久前……我被诊断出得了抑郁症。”他不想要瞒着他们这一家人，他是一个自己都救不了自己的人，他生活的方向在哪里他不知道，他拉不了自己出这个深渊里，他甚至还可能在继续往下掉，更黑更冷，他的求救谁也听不见。

王爸爸睁大了的眼睛是沉默掩盖不了的震惊，是啊，谁会信这么笑起来很好看的，这么温柔的人，会得了这个。

可是王一博是喜欢和肖战待在一起的吧，吃饭的时候王一博会跟着肖战坐在一起，肖战给他夹菜的时候他也不会拒绝，整个过程他也没有情绪崩溃。就好像，是正常的，一家人的一顿饭。

这是半年多来从未有过的。

所以王爸爸还是请求肖战能够多陪陪一博，他们想过最坏的结果了，甚至已经经历过了。

肖战答应了，他本该拒绝的，只是话要说出口的时候，突然看到手里的玻璃球了，就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