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章

钟宣发情期提前的消息不胫而走。

好事不出门，八卦却从来不缺传播途径，流言蜚语像下水道里的污物一般沿着城池的大街小巷流淌，传至肖战耳中已经是几天后了。

发情期提前本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这种东西原就不稳定，且极其容易受各种信息素的干扰，起初肖战听到蓝一枝汇报的这个消息时，也是觉得大家可能太悠闲了，才会将此等类型的事件也拿来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蓝一枝见肖战没悟透其中道理，才俯身低语几声。

肖战这才恍然想起几日前在枪击训练场的那些纠葛。

所以他应该是受了王一博雪山信息素的影响，才会导致发情期紊乱，说来跟肖战还真有那么点关系，肖战本想让人送点礼品上门慰问一下，倒也算是不失礼节了，只不过另一件消息却使他怔愣当场，面对蓝一枝，肖战足足愣了几秒才回过神来，对方告诉他，钟宣差点被帮助他临时标记的Alpha强制终身标记。

还是姚放及时发现，冲进门内制止了这场荒唐的暴行，但钟宣也不是毫发无损，虽然没有发生什么越界的性行为，但是听说监督人进门的时候，钟宣已经衣衫凌乱，被压制在床上伏着身子哭，蓝一枝说，如果姚放晚进去一秒，可能后果都不堪设想，但即使那名Alpha很快被保镖拉了下去处理，钟宣还是受到了无法挽回的惊吓，惨白着一张脸，躲在房间里不肯见人。

不知道是哪个家仆把这种有辱清白的消息传出去的，但只要是肖战知道了，估计助理室那边也不可能瞒得过去，不知道钟宣现在处境如何。

肖战这几日都在家里养他那一身被王一博折腾出来的“伤”，原先遍布狰狞的吻痕和大力揉捏而留下的手指印子都逐渐转为青黄色，看起来并不那么可怖了，找一件中高领穿上，只要不露出手腕这些明显的部位，从外观上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验身”过后，他就没有再和王一博见面，只是每天让医生去替对方检查身体，同时自行搬去了另一个更大更空旷的房间里住，王一博起先在肖战之前住过的房间里浑浑噩噩昏睡了两日，第三天醒来，四处寻找肖战的身影，在得知肖战已经搬走了以后，倒是没有闹，也没说什么显得不满意的话。

这是令肖战感到稍许意外的，不过也不怎么重要了，因为肖战终于意识到，王一博对他来说的确有些危险，蓝一枝提醒让他保持距离并不无道理，而且他真的差点玩过了火。

如今钟宣的事情一闹出来，更加肯定了肖战的这个想法，备选人就是将来的“国母”，无论最终坐上那个位置的究竟是谁，前期他们都共有同一个身份，在总理配偶选拔出来之前，备选人被玷污，放到哪个层面上都是国家的奇耻大辱，是对总理威严的挑衅。

肖战靠在软皮沙发上，端着一杯浓咖啡却忘了喝，黑褐色液体被放凉了，苦味即使不用品鉴也可以透过嗅觉察觉出一二，在蓝一枝喊了他两声以后，肖战才彻底把考究的瓷杯放下来，吩咐下去备车，他决定亲自去看看钟宣。

说到底还是有情分在的，钟宣这样，肖战也难辞其咎，毕竟大前提是因为王一博释放了大量信息素，而王一博又是他的人。

肖战总是爱把很多对方受到的伤害统统揽到自己身上，任由钟宣肆意妄为这么久，也都是因为肖战始终怀着一份愧疚，当初他没有选择先和对方订婚，而是坚持等自己分化，这才导致后面一系列悲剧的发生，有一点每一次钟宣质问肖战的时候肖战都会哑口无言，就是他为什么不早一点和他订婚。

肖战说不上来为什么，也许，即使早就订婚，也会遭遇这些变故，也许，双O恋根本没有好结局，但这都是后话了，这一份内疚欠下了，肖战就总想尽办法还。

厚重的窗帘遮挡住一切可以透进房间里的光，肖战站在门口处，努力适应屋里的光线，用力眨了几下眼睛以后，又在原地站了很久，才发现始终缩在床上的人，而对方，从肖战踏进这里开始，一动都没动过。

“钟宣。”

肖战走到他面前停下来，轻声喊了他的名字。

他听见被子摩擦的轻微声响，但不多，由此判定钟宣只是动了一小下，或许是活动了关节之类的，他松了一口气，选择在床边坐下来，身体撑在单侧胳膊上，向前倾了一些角度，其实他还是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只是知道大概的方位。

“你还好吗？”肖战又问道。

被子的摩擦声更大了，由于肖战凑近了的缘故，得以依稀看见钟宣并不是放松身体，相反的，他的手抓紧了枕头的一角，很用力，很用力的握紧。

他很惶恐，或者说是紧张，不安，焦虑，这些形容都可以用来描述他，但都不足以全面概括钟宣此时的状态。

肖战帮他把那一截枕头夺下来，对方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被子扯过头部，躲在里面瑟瑟发抖，同时传来呜咽。

肖战听清楚了，钟宣喊的是，“阿战，救我。”

他原本想拉住被子的手一顿，肖战同时红了眼眶，他想起小时候，钟宣就不是很坚强的性子，每每两人跑出去玩，晚归之时，钟宣都会躲在他身后，让肖战替他抵挡一些来自父母的指责，那时候肖战总是冲在前面，对钟宣说，没关系的，没事的，万事有我在，也就是因为肖战从小就比同龄的孩子有担当，各方面也都很突出，所以才会被认定为大概率分化为一名Alpha。

往事涌来，再多难解的恩怨也都可以暂且搁置，肖战温暖的掌心隔着被子拍上钟宣的肩，一下，又一下，坚定而有规律，他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对钟宣说：“没事了，不怕。”

可这一次，钟宣没有被轻易哄好，肖战听见他抽泣的声音，被子无法将其掩盖，肖战同样也无法做到不闻不问。

对方还是固执的嘴里喊着“阿战”，发着抖，肖战甚至不知道钟宣究竟脑袋清不清楚，他能不能分辨出自己是谁。

“钟宣，我是肖战。”

肖战终于自报家门，他明显察觉出手下的身体一僵，但对方并没有做出反应，于是肖战只好率先拉下被子，面对钟宣的面庞，在黑暗里，他看得见对方闪烁反光的眼泪，不是特别明显，但肖战真的看见了。

“我来看看你。”

钟宣像是初醒的梦中人，艰难的睁开眼，面对肖战关怀的目光，大约一分钟后，久到肖战觉得沉默已经成为他们之间唯一可以保留的节目时，他终于张了张嘴巴，沙哑着喊肖战的名字。

肖战知道他是从混沌的惊慌里扭脱出来了，因为他没有说“阿战”。

“嗯，你还好吗？”

肖战不停的重复自己来时的问话，但钟宣也始终没有回答他自己此刻如何，“还好”二字，仿佛真的很难说出口，肖战拧开床头的复古小台灯，于是对方的眼泪毫无保留的暴露出来，钟宣慌张的抹了一把眼泪，又突然顿住，像是顿悟这种行为皆是徒劳一般，撑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谢谢你来看我。”他说道，“你走吧，肖战。”

从滑落的被子下面，肖战看见他脖子上的掐痕，钟宣一偏过脸去，肖战又看到对方后颈处的齿痕，那是被Alpha临时标记以后留下来的。

肖战也有，来自于王一博疯狂的“馈赠”，看起来钟宣的伤口更狰狞一些，腺体周围的皮肤明显经过狠厉的撕咬，像是在标记的过程中Omega奋力挣扎，而不得不落下来的一些撕扯印记。

肖战瞪大双眼，哪怕是前几天也感受过被标记的无力感，可仍旧无法感同身受，毕竟他那个时候是情愿的，王一博是克制的，不比钟宣。

“他······”

肖战开口，却不知道如何安慰，对方似乎也觉得前任之间在这种情景下相处太过于难堪了些，只见钟宣推了肖战一把，软绵绵的根本使不上什么力道，可肖战觉得很难受。

他把被子给对方盖好，调整了一下身后枕头的角度，扶着钟宣靠在床头上。

“想不想吃点东西？”

钟宣摇头，“不饿。”

“只是打营养针是不行的。”肖战眼神瞟过对方手臂上的几处针眼，“喝点汤，过渡一下，好吗？”

“我家的仆人还是向着你。”钟宣咧开毫无血色的嘴唇，无声笑了笑，“我的衣食住行是不是都要跟你汇报一遍啊？”

“别这样说，他们只是担心你。”肖战安抚他。

“那你呢？你又是为了什么来？我们早就分手了。”

“是，但没说我们一定要变成仇人，钟宣，一直以来都是你在把我的当成你的假想敌。”

不知道这句话是那个字刺痛到了他，钟宣重新撑坐起身子，绷的直直的，看着肖战的眼睛，豆大的眼泪没有征兆的掉下来一颗。

“不然呢？我要怎么做？你要我看着你扶摇直上，成为国母，成为总理夫人吗？”

“肖战，你多狠啊，你能无所谓，你能坦然接受，我不能，可我只能这样，延缓你走向别人的速度。”

“我能有什么办法······”他开始捂面痛哭，肩膀上下抖动着，如同一只脆弱的鸵鸟。

“我们分手，大概只是命运使然。”肖战叹了一口气，想安慰的手掌收了回来，他选择面对钟宣的质问，给出当初说服自己的那一套说辞，“无论是在双O恋还是国家层面上，我们看起来似乎都没有多余的一条路可以选择。”

“我们可以一起走。”钟宣骤然提高了嗓音说。

“走去哪？私奔吗？换个地方生活？换去哪里？国家信息库早就把你和我的信息素录入进去了，你觉得可以逃去哪儿？”

肖战站起来，叉着腰，愤然的绕着房间走，几圈以后停下来，停到稍远一些的位置上，“如果你没有把我的信息贩卖出去，我们或许可以背离家族生活。”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是想把心里的怨念统统吞下，“放开这个不谈，贩卖了就卖了吧，当初你能为了家族放弃我，又怎么能保证在国家追捕的时候抛弃家族跟我远走高飞？那些你都能放下吗？钟宣，我了解你，你也更加了解你自己。”

一字一句都在将那些伤疤全部揭露，钟宣此前还能自欺欺人的试图掩盖这些难言的现实，此刻都被肖战丢出来曝晒在日光下，他的眼泪掉的更加汹涌澎湃，可肖战不会再安抚他了。

肖战受到的伤害，被藏在内里，比他痛苦的多。

“对不起。”钟宣在情感较量上败下阵来，颓然的低头，眼泪掉在床面上，砸的闷响。

“都是我的错，我太想当然了，我后悔了，肖战，真的，我每一天都在后悔。”

“我不知道怎么接受你最终会和除了我以外的人结婚。”

“我们不说这个了好吗？”肖战抓了一把头发，重新在床边坐下来，“过去的让他过去吧，我尊重你的选择，我们都向前看，放过彼此吧，既然没有什么路还能走。”

“让我看看你的伤。”

肖战抓住他的胳膊，但是钟宣非常排斥的把自己从他手里挣脱出来，眼神闪躲。

“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他很诚实的回答着，可显然提及这个问题让他非常痛苦。

“以前临时标记都没出过差错，这一次我也没多心，就让姚放出去了。”他不太平静的说着这些，“你······你知道的，Omega被标记，在尊严上有些难堪，我不想让别人看到这种场景，以前姚放一直都在，就这一次，我想着应该没事。”

肖战没有亲眼见到那天的景象，自然只能通过钟宣的描述想象了一下，最终把这件事归类为Alpha的自控力出了问题，毕竟高阶Omega在嘴边，想标记也实属正常，相信外人也是这么理解的。

肖战拍了拍他的肩，想到自己看到他脆弱无比的样子，又想到他喊自己“阿战”，心还是软了下来。

“你需要我陪陪你吗？”

钟宣闻言愣了一下，眼神希冀的抬起头，蠕动嘴唇，半晌以后，开口问道：“可以吗？”

“可以，如果你需要，今晚我可以留宿，和我们以前一样，住在你隔壁。”

“那王一博······”

“你觉得我和他是什么关系？”肖战问他。

“我不喜欢他看你的眼神。”钟宣皱了皱眉，“你喜欢他？”

问这一句不应该，但钟宣还是很想知道，他对王一博的敌意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大概吧。”肖战笑了笑，“可能只是觉得他很有意思，挺听话的。”

“我不想听这个。”

问的是他，不想听的也是他，肖战无奈摇摇头，钟宣的性格他见怪不怪，只要他不钻牛角尖，肖战都能觉得还说得过去。

“起来吃饭吧，正好我也饿了。”

肖战起身，正待转身的时候被钟宣抓住了手腕，于是他又把头转回去。

“怎么了？”他问。

“你能不能不要喜欢他？”

钟宣的肤色苍白，在暖色灯下仍旧显得很虚弱，肖战盯着他的眼睛一直看，但从中并没有窥视到类似“嫉妒”的情感，这跟他预想的不一样。

见肖战沉默，钟宣抓他的力道也跟着大了一些，“阿战。”

“贩卖信息素我做错了，谢谢你原谅我，你来看我我很开心。”

“你说的对，我们已经没有路可以走了，但这指的是我和你，并不代表你个人。”

钟宣站起来，和肖战平视，“只要我不再跟你作对，总理配偶非你莫属。”

肖战意识到他想说什么，但还没来得及阻止，对方就已经说出来。

“王一博会害死你的。”

肖战只觉得他抓住自己的部位滚烫，这跟王一博带给他的皮肤触感截然不同，王一博总是凉凉的，冰冰的，跟他的信息素一样，雪山，给下肖战一种只能遥望的感觉。

可王一博偏偏又很乖很温顺听话，所以肖战总是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破例去探究他多一些。

“你想多了”肖战把他的手拂下来，笑了笑，“我和他不可能。”

“那你能不能不要喜欢他？”钟宣把刚才问过的问题重新翻出来又问了一次。

肖战的瞳孔似乎出现一点点动摇，像是闪过什么光，但他很快稳定状态，拍拍对方的手背，“这其实没那么重要。”

“肖战，你喜欢他。”

钟宣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斩钉截铁的说。

“我们非要在这个问题上面纠结吗？”肖战似乎是被戳穿了心事一般，有些显得急躁。

一连几天被他回避的问题此刻被前任摆出来逼着得到一个肯定的回复，这让肖战无所适从。

“我只是想提醒你。”钟宣丝毫不让，再也没有了刚开始脆弱恐惧的姿态，“身为备选人，身和心都要上交给国家。”

“你没有爱一个人的资格。”

“当然”他耸了耸肩，苦涩一笑，“我也没有，我爱你，过了最好的时候，这是我应得的报应。”

“好了。”肖战阻止他，“我有分寸。”

但钟宣觉得他没有，从肖战手腕露出来的痕迹判断，从他身上交融的冷冽信息素判断，从肖战闪躲的眼神，不肯确定的言语，以及很多他了解肖战的各个方面，钟宣都可以知道，此时的“一点点”动心对于他来说有多么可怕。

但钟宣不想再说了，肖战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模样，没人比他更清楚。

他再也不能喊这个人“阿战”了，钟宣咬着牙，一把拉开了窗帘，他感激肖战，今天来看望他，将他从无边的恐惧里拽出来，谁都做不到，只有“肖战”两个字可以。

肖战站在他两步之外，钟宣静静的看着他，然后捞过旁边的衣服一件件穿好，又恢复了往日体面的模样。

“不出意外的话，助理室今天就会传我过去喝茶。”

钟宣率先迈出房门，丢下来的话传到肖战耳朵里。

“如果你不知道什么叫恐惧，也可以趁着今天体会体会。”

“背叛领导人，是什么下场。”

“你是被迫的，这不一样！”肖战追出去，一把拉住对方，急切的说道。

钟宣终于回过头来，肖战看到他双眸猩红，嘴唇颤抖，“是，他们只是警醒我，我知道。”

“可是如果有一天，换做你呢？”

肖战瞬间看懂了钟宣眼睛里的东西，那根本不是对于助理室即将审问的恐惧，那是对肖战的不忍，仿佛他早就预料到肖战也一定会有那么一天。

即使肖战已经极力控制自己开始疏远王一博，但他也无比深刻的意识到这些。

钟宣说的很对。

肖战可以有国家大爱，可以有责任，担当，宽怀，他可以对无数人施以援手，但独独解救不出他自己。

他的心早就被剖出来盖上了玻璃罩子，摆在“道德”的高台上，捆绑住。

每一下跳动，都由不得他，更不能喜欢王一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