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不住陈烁的坚持，盛阳最后还是给他请了护工。

他这才知道，看似最好说话的陈烁，倔起来能有多倔。不吵，不闹，就那么看着你，温柔地跟你商量，但就是不妥协。

盛阳其实能猜到原因，陈烁残破的身体之下，是他残破却依然努力拼凑的自尊心。

为了陈烁的自尊心，盛阳妥协了。

白天去实习，晚上来跟护工交班，陪夜。

陈烁的伤口在手术两周后开始慢慢地结痂愈合，有时医生给陈烁换药，盛阳会躲在门口偷偷地看，然后偷偷地哭。

他现在已经不会在陈烁面前哭了。

因为流着泪的盛阳，没办法做陈烁的依靠。

“阳阳，喝杯牛奶吧，去走廊那边的微波炉加热一下，不然会拉肚子。”

“不用啦，我都刷过牙了，做完这个图就睡……屏幕会反光晃到你吗？”

35床住了人，一个因意外失去了右手的小姑娘，陪床的有时是她妈妈，有时是他姥姥，一家人睡得都很早，不到十点就会关灯，盛阳每晚都会把折叠床拉到陈烁床边，把病床当桌子，边画图边压低声音跟陈烁聊天。

“不会啊，看你工作也挺有趣的。”

“哪里有趣啊？”盛阳推了推眼镜，“都邋遢死了。”

“没有啊，很好看。”

陈烁带着笑意的声音传入耳朵里，也许是因为夜深人静的关系，盛阳竟有些耳热。他又推了推眼镜，转移话题：“今天你们班那个班长又来看你了？”

“嗯，她跟唐老师一起来的，唐老师是带我们的护士长，说如果我想转院的话去那边可以免除一部分费用，然后同学都在那边实习，也都能照顾一下。”

“对啊，当时120就近拉这边了，去你实习的医院是会人熟一点，你想转院吗？”

“杨医生说我差不多一个月就可以出院了，那边的康复不太行，可能还是要在这边，所以我想着，就先不转了吧。”

“也是，那我们就不要转来转去了……不过这样你就不能经常见到那个很关心你的班长了。”

盛阳顺嘴调侃完，发现陈烁好一会儿不再接话，他抬起头，看到陈烁正呆呆地注视着他。

盛阳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过于阴阳怪气了。

“那个……”想找补，但又不太想找补，盛阳干脆放下鼠标，看着陈烁，“陈烁，你喜欢那个班长吗？”

病房里没有开灯，微蓝的星光透过盛阳背后的窗户落在陈烁的身上，盛阳看到陈烁的眼睛里似有星河闪烁。

可他想要仔细去看的时候，陈烁却垂下了眼眸，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盛阳把笔记本丢到一边，双手托腮趴在床上凑近陈烁：“我记得上高二的时候，我有问过你有没有喜欢的人，你告诉我有，但是不肯告诉我她是谁，现在呢？现在你……还有喜欢的人吗？”

陈烁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无意识地抠着手指。

盛阳也说不上来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你看你，总是这样，我有什么话都会跟你说，而你长大了总是跟我有很多小秘密……”

刚升入高二的某个晚自习课间，盛阳跟陈烁在操场上散步，盛阳吃着一只冰淇淋，倒着走了两步，忽然叹了口气，像谈论天气那样很随意地说：“陈烁，好烦啊，我好像不喜欢女生诶！”

正着走路的陈烁脚下一崴，差点摔了：“什……什么？”

“我说我不喜欢女生啦！”盛阳的脚尖在橡胶跑道上搓了搓，看着陈烁，忽然有些没来由地紧张，“那你……你喜欢女生吗？”

他看到总是笑得没心没肺的陈烁用手背蹭了蹭鼻尖，垂下视线不跟他对视：“喜……喜欢的吧。”

“这样啊……”盛阳又吃了一口冰淇淋，有点品不出滋味，“那你喜欢的女生……是谁啊？”

是谁，陈烁没有告诉他。

就像现在一样。

陈烁总是有一些怎样都不肯告诉他的事情。

“算啦，原谅你了，谁让我比你大两个月呢，当哥哥的让着你！”盛阳伸手揉了揉陈烁的头发，触手有些黏腻，“明天周末，护工休息，我帮你洗洗头吧，顺便，给你刮刮胡子，你的小胡茬都长出来了。”

盛阳又摸了摸陈烁的下巴，硬硬的胡茬有些扎手，他很好奇地用手掌在上面来回滑动：“陈烁你胡子好硬啊，之前看你体毛稀疏，我还以为你不长胡子呢！”

陈烁抓住盛阳的手腕，神色有些不自然：“怎么可能不长胡子啊……又不是太监。”

“噗。”盛阳笑出了声，不安分地又搔了搔陈烁的下巴：“哎呦，不错哦，学会还嘴了！”

只会还一句嘴的陈烁接不上话，又开始笑。

盛阳捏着他的下巴，正色道：“以后在外面不要回答不上别人的话就对别人笑知道吗？会被卖掉的！真是的，都不知道你这种小傻蛋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

盛阳鼓着脸，忽然又笑起来：“不过没关系呀，以后我陪着你，看谁还敢欺负你！”

乖乖被他捏着的陈烁神色又变了，变得似喜似悲，盛阳看不懂。

心脏像被一根线松松地缠绕着，拉扯着，并不剧烈却又无法忽视的难受和疼痛。

盛阳想把一些不太清晰的东西变得清晰一些，把一些不太具体的关系变得具体一些。

他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陈烁的双眼，用这辈子最温柔的声音说：“陈烁，以后我都陪着你，好不好？”

他看到陈烁的眼睛一点一点地红了。记忆中上一次看到陈烁哭，还是在他们大一上半学期快结束陈烁的奶奶去世时。

陈烁车祸没哭，醒来没哭，换药没哭，却因为他这一句话，红了眼圈。

可是红了眼圈的陈烁却对他说：“阳阳，这件事情不是你的错，你不用……”

“我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在这里照顾你！”盛阳打断了陈烁，语气变得焦急，“就算那天我没有给你打电话，就算你是因为别的原因出事……我都会在这里！会一直在这里！你明白吗陈烁？”

陈烁没有回答盛阳的话，又垂下眼帘，半晌才轻声说：“我明白，所以我接受了。”

他顿了顿，又抬起了眼：“但是阳阳，救急不救穷，再好的朋友，也不应该用自己的人生去贴补对方的人生。”

一股压抑不住的委屈和类似愤怒的情绪直冲盛阳的天灵盖，让他无法控制自己的音量，脱口而出：“可我们只是好朋友吗！”

此话一出，两个人都愣住了。

“妈妈！妈妈我的手好疼！”盛阳突然提高的音量吵醒了隔壁病床上的人，小姑娘哭着惊醒，“妈妈！妈妈我的手呢？妈妈！妈妈我要我的手！”

“囡囡！囡囡不哭了！妈妈在这儿呢！不怕啊！不怕……”

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的妈妈爬上病床把她抱在怀里安抚，盛阳掐着手指，低下了头：“对不起。”

对陈烁，对小姑娘，还有小姑娘的妈妈。

他总是太过自我，才会给身边的人带来这么多的麻烦。

陈烁没有说话，伸出手，捏了捏盛阳的掌心。

盛阳抓住他的手指，也不再说话了。

他不确定陈烁到底是怎么想的。

也许是不想拖累他，也许是真的不想跟他一生捆绑。

但是那也无所谓。

他知道自己一定不能失去陈烁，就够了。

别的都不要紧，都可以模糊，都可以不谈，不提。

“晚安，陈烁。”

“晚安，阳阳。”

盛阳躺在折叠床上，把夏凉被拉到胸口，闭上了眼。

起码，他还能躺在陈烁的床边，跟陈烁互道晚安。

这一辈子不太好，可它还有很长，很长。

他不能让陈烁一个人走。

他陪着陈烁，陈烁也陪着他，那么这不太好又很长很长的一生，好像，也能熬过去。

“陈烁你头发好多啊，感觉全身的毛都长头皮上了。”

“我汗毛也没那么少吧……”

“怎么没有？你忘了以前我们二单元那个胖子，叫什么来着，总说你是小姑娘，还追着要扒你的裤子看你到底有没有小鸡鸡……”

盛阳顿住了，有些话他说着顺口，也许不经意间就会对陈烁造成伤害——虽然，陈烁真的被伤害到也不会表现出来，更不会怪他。

陈烁的导尿管在转入普通病房后的第二天就已经拔除了，但他一直很抗拒盛阳为他接尿，盛阳每次问他想不想解大便或者是想不想尿尿，陈烁都回答不想，根本不让盛阳碰大便器和尿壶这种东西。

盛阳只能每天下了班跟护工交接的时候问一下陈烁这一天的饮食及排泄情况。

这些无力又难堪的一面，陈烁宁愿展露给陌生人，也不愿意让他看到。

盛阳用暖壶盖舀了半盖子的水，顺着陈烁的发根往下倒，轻轻揉着他的头上的泡沫，语气轻快地继续说：“不过，后来你把他胖揍了一顿之后他就不敢了！话又说回来，你那么瘦瘦小小的一只，竟然能把比你高一头重一倍的人打趴，你好厉害啊陈烁！”

陈烁闭着眼笑了起来：“说的好像你不瘦小一样。”

“我虽然瘦，可我个子高啊，不像某些人，一直比我矮多半个头，直到初三座位才从第一排往后调。”

陈烁睁开眼，不服气：“我现在有180了！前两天刚量——”

陈烁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慢慢浮现出了一种茫然，这种茫然让盛阳的心瞬间被捏住，疼得喘不过气来。

一米八的陈烁，现在横躺在一张一米二宽的病床上，脖子和头伸在床沿外，残肢刚好卡着另一边的床沿。

这么短的距离，就可以放下高中拍毕业照时站最后一排的陈烁。

盛阳又舀了一盖子水，这次，他用手掌轻轻遮住了陈烁的双眼：“闭上眼呀，一会儿泡泡都流眼睛里了。”

他这么对陈烁说，可是自己的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像是陈烁头上的泡沫飞到了他的眼睛里。

“你中午想吃什么啊？我昨天看到这附近新开了一家粥店，好像有猪肝菠菜粥，等下我点个外卖好不好？”

盛阳絮絮地说着，突然听到门口一声带着哭腔的：“阳阳！”

他回过头，拎着饭盒的爸爸妈妈站在病房门口，见他回头，妈妈捂着嘴一下子哭了出来。

“你们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啊？”

因为爸妈的突然到访，盛阳匆匆给陈烁冲了冲头，用毛巾擦了擦扶着他靠在床头上，盖好被子，然后拿了吹风机插在床头上方的插孔里准备给陈烁吹头发。

“你哭着打了电话回来，又不告诉我们具体出了什么事，一星期不回家，去你租的房子也找不到你的人，我跟你爸爸一家医院一家医院地跑，一个科室一个科室地问才找到你们的！你还问我们——”

盛阳打开了吹风机的开关，妈妈的话就被吹风机的轰鸣声遮住了，盛阳一手拿着吹风机一手揉着陈烁的头发，对泪眼婆娑的妈妈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控制情绪，别惹陈烁难过。

“阳阳，这会儿先别吹了。”陈烁拉住盛阳的手腕，“关了吧，太吵了，我头发擦过了，已经不滴水了。”

“那不行，不吹干一迎风要感冒的，你现在不能着凉。”盛阳不听劝，硬是把陈烁的头发吹干了才收了吹风机，期间又警告性地看了妈妈好几眼。

盛妈妈经过儿子的提醒和这两分钟的冷静，情绪也缓和下来，没有刚进来时那么激动了。

“烁烁，阿姨给你炖了排骨汤，一会儿趁热喝啊。”盛妈妈把保温饭盒放在床头柜上，拉住了陈烁的手，对上陈烁的视线又忍不住开始哭，“你说老天爷怎么就这么不开眼呢！我们这么好的孩子……”

“妈！”盛阳提高声音打断了妈妈，心知以他妈的性格，不撵走能对着陈烁哭一整天，于是也顾不上什么迂回婉转了，直接下逐客令，“行了陈烁你们也看到了，我过几天再回家吃饭，这病房就这么点儿地方，你们也别在这儿挤着了，一会儿护士来挂液体连下脚的地方都没了。”

他边说边起身推着爸妈往外走：“你们先回去吧，排骨汤我一会儿看着陈烁喝。”

“你这孩子！我们话还没跟烁烁说呢！”

“别说了，他现在虚弱，气短，医生不让他多说话！你们回去吧！”

“诶你——”

盛阳不由分说把爸妈连搂带推地送出了病房，一路送到了电梯口：“我电话里都跟你们说了让你们别问也别找，你们怎么回事儿啊？”

“我们还想问你怎么回事儿呢！孩子哭着打电话回来说害了人，需要钱，再问就什么都不肯说了，然后也不回家，哪家的父母能坐得住啊！”盛妈妈又气又担心，“而且陈烁也是我跟你爸爸看着长大的，怎么也算是半个儿子了，他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跟你爸不该来看看吗？他没爸没妈的，就一个奶奶，大前年也没了，我跟你爸不该来搭把手吗！怎么着就你跟陈烁是发小，我跟你爸跟陈烁不认识是吗？！”

从小到大妈妈很少这么跟他说话，盛阳被骂得有些懵，而后隐隐地生出些愧疚。

是他考虑不周，害得父母这么热的天来回奔波。

“对不起啊妈，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陈烁现在心里难受，我怕……”

“阳阳，我们知道你在顾虑什么。”盛爸爸拍了拍盛阳的肩膀，“但是陈烁现在这个情况，你们两个孩子是肯定不行的。”

“爸，我能照顾好陈烁……”

盛阳的话没说完就被妈妈打断了：“你怎么照顾他啊！你在家的时候一顿饭都没做过一件衣服都没洗过！我刚看你弯着腰就着那个塑料凳给陈烁洗头的样子……阳阳，跟爸爸妈妈就别逞强了啊，咱们一起照顾陈烁，帮他把最难的这段时光挺过去！以后你白天该实习就去实习，下了班过来看看，晚上回家去睡，有我跟你爸呢，你就放宽心，啊？”

可怜天下父母心。

可这是他的父母，不是陈烁的。

盛阳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语气平静，但坚定。

“爸，妈，我知道你们是担心我，也担心陈烁，但是你们真的别来了，也别做任何事，算我求你们。”

“我能照顾好自己，也能照顾好陈烁，照顾不好的地方，我会去学。”

“因为——”

他抬头看着父母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因为我不是要陪他一阵子，而是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