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命案

　　捅出了天大的篓子，沈平自然不敢在有所隐瞒，一五一十将自己怎么雇佣混混骚扰娟婆子、又怎么因为一个伶人大动肝火，以至于上门找娟婆子打架出气的事情全部交代给亲爹听，听得沈宗是脑门上鬼火直冒。

　　“老子说了多少次，叫你不要惹是生非，你这个天杀的就不能听你爹一回？”

　　沈平头上被娟婆子砸的肿包还没完全好呢，却被控诉过失杀人后逃逸，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也老大不小了，却跟个三岁小孩一样哭得涕泪横流、五官浮肿，嘴里还不停叫道：“爹，你相信我，我是冤枉的，我是找那婆子打架了，可是我没打过啊！我根本没用茶壶砸过她！是有人陷害我！”

　　沈宗其实自己也吃不准这讨债儿子到底会不会一时冲动酿成命案，可他明白他的尿性，既然眼下迫切需要他这个当老子的来兜底擦屁股，就没那个狗胆说谎。既然沈平说自己没打死娟婆子，那就代表至少从他的角度来讲，他说的是他认为的事实。

　　那么真相便只有两个可能：第一，沈平因为各种原因，记错了又或者判断错了，总之，确实是他造成了娟婆子的死亡，但他自己却并不清楚；第二，沈平前脚刚走，有人便后脚进入小院，谋害了娟婆子，并把罪名全部推到沈平头上。

　　如果是第一种，那么沈平便是罪有应得，而沈宗只能自认倒霉；但如果是第二种，沈宗也没有办法找到任何证据，去证明凶手另有其人——那人作案相当专业，几乎是一击致命，娟姨的邻居根本没有听到任何异动，也没目睹到可疑人员；且因为娟姨没能反抗，尸体上也没有留下凶手身上的任何信物，倒是找出了几根沈平的头发；至于本可以成为破案关键的凶器，就更加讽刺了，就是一普通的茶壶，就好端端的放在尸体旁边呢。

　　相反，要证明沈平是凶手，证据却充足许多，从杀人动机，到目击证人，到案发时间，简直一应俱全、应有尽有，在没有第二嫌疑人的情况下，沈平的入狱几乎已成事实。

　　面对脸色发青的沈平，沈奈只是微微挑起眉梢，“小侄这便看不懂了，堂兄身陷囹圄，伯伯不去捞人，来找老家主做什么？”

　　沈宗已是焦头烂额，面对沈奈的明知故问，却也只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低声下气道：“贤侄说笑了，我是来给姑姑通通气的，毕竟出了这么大事儿，总要让沈平他亲姑奶知道一声。”

　　沈奈却只是慢悠悠吩咐了阿阳去泡茶，拉着你一起坐下，“瞧伯伯急的，天气是越来越热了，伯伯不如先坐下歇歇，喝口凉茶压压火。”

　　迟钝如你都想吐槽，沈奈这根本不是压火，是火上浇油啊。

　　沈宗毕竟年纪放在那里，到底沉得住气些，硬是喝了三杯茶才继续道：“贤侄，事到如今，伯伯我也就有话直说了，我听闻老家主与监察长素有交情，不知能否念在亲人一场的份上，让姑姑帮我托个关系，好与那位监察长见上一见？”

　　沈奈却叹息道：“伯伯，不是小侄不想帮上堂兄的忙，只是老家主近日身子不爽利，连听话说字都困难呐，又如何去托那监察长的关系？”

　　沈宗急道：“那让老家主给我个信物便可，我自会去寻那个监察长，不用老家主操心。”

　　沈奈神情冷下来，“恕我直言，老家主本就病重多年受不得刺激，听了堂哥的案子万一有个好歹，伯伯可担待得起吗？”

　　沈宗也回过味来，沉声道：“你从一开始就不想帮我。”

　　“伯伯说笑了，小侄只是觉得，堂兄这么大人了，也应该学会一人做事一人当。依照伯伯的手段，堂兄必定罪不至死，关个三五十年，改过自新再出来，也不失为一条好汉，到时候伯伯便能纵享清福与天伦之乐了。”

　　你在一旁差点笑出声，阿阳拼命拽你的袖子，你才勉强忍住没破防。

　　沈奈的话已经不是能用阴阳怪气来形容了，简直到了专戳人痛处、对着人脸吐唾沫的地步，你第一次知道内向的他竟然也有这样毒舌的一面，怪不得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看来沈奈是与伯伯一家积怨已久了。

　　饶是沈宗自认颇有涵养，被这样嘲弄一番也忍无可忍，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沈奈骂道：“竖子安敢无礼！”

　　若放在平时，见沈宗沈大老爷横眉竖眼，大发雷霆，别人都是要害怕得两股战战的，可惜，他面对的是你们。沈奈自然不用说，阿阳也是丝毫不怵的，至于你，更是重量级，翘着二郎腿一副看猴儿的表情，就差当场磕起瓜子了。

　　沈宗大口呼吸，差点要被你们气得当场撅过去，忽然却笑了，对沈奈道：“你不会真以为自己把狐狸尾巴藏得很好？”

　　“我问你，香怜儿是怎么回事？她姿色平平又矫揉造作，也就我那没出息的逆子乐意捧她臭脚，为什么会被城里的官老爷看上，而介绍人竟然还是那个娟婆子？”

　　沈奈用那丹凤眼不冷不热地睨了沈宗一眼，倒真有几分成精狐狸的感觉，“什么意思？我不知道伯伯在说什么。”

　　沈奈的回答滴水不漏，根本不踩沈宗的陷阱，哪怕沈宗明白这里面一定有沈奈搞的鬼，却也无可奈何——他找不到香怜儿对质，总不能去问娟姨一个死人到底有没有做过这个介绍吧？退一万步说，哪怕找到了这个香怜儿，人家乐的啥也没做就傍上官老爷，又何苦要蹚这浑水呢？

　　沈宗看着沈奈，想不明白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这一切的，又为什么能做到滴水不漏。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弟弟与弟媳妇都还在的时候，沈奈的个头还很小，是个最普通不过的温软阳坤，每次见了他，都会甜甜地说“伯伯抱”……

　　“哈哈哈……不过是一个天煞孤星罢了……一个长头鬼……”

　　沈宗失了智般口无遮拦，你看不下去了，放下瓜子就想维护沈奈，沈宗去猛地把锐利的目光转向你，“你以为，你的夫君是个怎样的人？”

　　你翻了个白眼，“我自己清楚，不劳您来问。”

　　沈宗冷笑，“连手足堂兄都能设局加害至此，若有一日他厌弃你，你以为你又会落得一个怎样的下场？”

　　你也怒了，“沈平自己杀了人，什么叫别人加害？颠倒是非也要有个限度！”

　　沈宗根本不在乎你现在的态度，他用蛇一样邪恶的眸子紧紧锁定你，一字一顿，宛如诅咒：“他会克死你的，就像他克死自己的亲生父母！”

　　“你！”

　　不等你们做出更多反应，沈宗已经转身离去，气得你只能在原地干跺脚。

　　你骂骂咧咧：“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即便被亲人恶语中伤，沈奈还是那副古井般不起波澜的样子，很难想象刚刚就是他成功将沈宗气到破防。沈奈放下茶，拉住还在跳脚的你，柔声道：“晓宁，还有些时间，我们继续下棋吧？”

　　你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连连摇头摆手：“不行不行，今天被你打麻了，绝对不能再下了。”

　　“那，下你说的那个‘五子棋’？”

　　“这个可以有。”

　　就在你连续输了三盘五子棋，手背上被画了三个大乌龟后，你忽然福至心灵，如梦初醒似地睁大眼睛瞪住沈奈。

　　沈奈疑惑地看你。

　　你却连呼吸都微微急促起来。你当然不会去相信沈宗一个外人的话，可是，如果说沈奈与这一切真的毫无关系的话，为什么偏偏是今天，他没有去店铺，而是一直在茶室陪你下棋，连沈平找来，也没有太大意外，就好像是，好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样……

　　“晓宁……”沈奈叫你名字，低沉的声线好像带着一丝讨好的味道。他倾过身子，伸出手探上你的额头，“你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你嗫嚅道：“没有……我就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沈奈微笑，“那就好。我还以为你会怪我没提前告诉你呢。”

　　“什么？”

　　“其实，我昨天就收到了沈平入狱的消息，就知道沈宗会来找老家主，所以才特意等在家里。你没有想多吧？”

　　看着沈奈状似真诚的眼神，你对自己上一秒的怀疑感到了深深的愧疚。你连忙把所有动摇的想法从脑海中赶走，反过来拉住沈奈的手，安慰道：“没有没有，毕竟我也帮不上忙，你不告诉我也没什么。”

　　沈奈顺势将你半搂进怀里，“晓宁，别这么说自己，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才没有跟你讲。”

　　被沈奈身上好闻的昙花香气包围，你这个大傻子很快色令智昏，乐呵呵道：“还是你聪明，提前预料到了，不然打扰奶奶休息可就不好了。”

　　“晓宁，你不觉得我……太过无情吗？”毕竟，怎么说那都是沈奈的血亲。

　　“不会啊，他们欺负你，我知道的。”你认真道：“欺负你的人是坏人，对坏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你做得很棒！”

　　“晓宁……”沈奈看起来很感动，“我还以为你会嫌弃我不如别的地坤善良……”

　　“怎么又扯到别人了。”你发现沈奈真的很敏感自卑，老喜欢跟别人比较，“什么别人，没有别人，别人怎么样有什么关系，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啊？”

　　沈奈被哄好了，心满意足地用下巴蹭蹭你的头顶，“短发好蓬松啊。”

　　你傻笑：“嘿嘿。”

　　“就是下次见奶奶的时候，你要想办法解释一下。”

　　你笑不出来了。

　　如何面对长辈，这确实是个问题。

　　沈平在检查所里关着，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很快便瘦了一圈，甚至有些脱相。像过去无数次一样，他忐忑又自信地等待着沈宗替自己摆平一切，然后继续那声色犬马的潇洒生活。

　　只可惜，人总是要长大的，没有人能一直躲在长辈身后。而沈平的成人礼，终究是在他廿十九岁这年姗姗来迟。

　　最终，沈平因过失杀人罪被判十五年有期徒刑，这还是沈宗费了大笔钱财走了一堆关系的结果。饶是如此，在听到宣判的时候，沈平依旧如遭雷劈。

　　在这个人均寿命五十岁的时代，十五年并不短暂。哪怕沈平没有死在狱中，等刑满释放，也已经是垂垂老矣，又要如何跟社会重新接轨、安享晚年呢？

　　沈平的精神在一瞬间崩溃了，他根本没有听母亲何氏含泪念叨着的减刑办法，准确地来说，他根本听不去任何声音了。

　　沈宗只看了沈平一眼，终是沉默着离去了。

　　而肖氏甚至根本不曾带孩子来看过他，理由是孩子年幼，检查所里阴气太重，孩子受不住。

　　月余后，沈平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他没有接受这迟来的成人礼，像宣告老天，他要永远做个孩子一样，试图谋杀狱警越狱，最终被狱警击毙。

　　沈平的年纪永远停在了廿十九岁，没有人知道他死前到底在想什么，是父母，是仇人，还是那弃他而去“香怜儿”。

　　当然，他的想法，早就无人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