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临近晌午时,方多病顶着一对硕大的黑眼圈回到了莲花楼。
“呦,回来了啊。正好,饭刚做出来……”
方多病一脸麻木双眼无神,刚扬手把装着还魂丹的药袋扔给笛飞声,就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他僵硬的转过头看向微笑的李莲花:“李神医,看在我千里奔波的份上,今天别毒害我了行吗。你去毒阿飞吧。”
“恐怕没机会了。”笛飞声道。
方多病一愣:“你什么意思?”
笛飞声扬了扬手:“你的药已经拿回来了,稍微休息一下,今天上云隐山。”
方多病原本木讷的眼神忽然变清明了,他有些惊恐的看了眼李莲花,问笛飞声:“他是不是又发病了?”
笛飞声还未做回应,李莲花就一皱眉,把端着的菜搁在桌上:“能不能先好好吃口饭,其他的一会再说。”
“大哥,你的命啊!你是一点都不急。不行,老笛,收拾好东西了没,我们现在就上山!”方多病困意全无,急得转圈。
“哎哎哎,等等,”李莲花无奈,他招了招手:“方小宝,你听我说。”
他给自己拉了把凳子坐下:“我和你说实话,这碧茶毒无解你也是知道的,现在已经十多年了,遍布全身。我师娘呢,也不一定能完全把我治好……”
“那也要试一试啊!你总不能……”
“方小宝!”李莲花忽然出声打断,方多病不明所以,本还想再说什么,但李莲花的表情太过严肃认真,他莫名就不敢出声了。
李莲花叹了口气,垂着眼沉默一会才重新直视着方多病道:“怕你伤心,我才一直不愿告诉你。”
“师娘救我的方法,就是将我的毒引到自己身上,一命换一命罢了。”
“即使真用了这个法子,我的毒也未必能全清干净,顶多多活几年,但师娘她无论如何都会丧命。”
“师父师娘自小收养我,教授我功夫,本就恩重如山,当年也是因为我太过骄纵一意孤行,师父才会……”
在听到“一命换一命”时,方多病全身一震,不可置信的瞪着李莲花,好像希望从他的表情看出他在撒谎的破绽……但是,并没有。
方多病太了解李莲花了,如果治好他,需要这样的条件,那即使不是芩婆,他也不会同意。
因为无论是如今的李莲花还是曾经的李相夷,心中也都只有救人。
他会最大限度的让所有人活下去。
更何况,芩婆也是方多病的祖师奶。
……
方多病慢慢蹲了下去,然后腿上的力道一松,整个人就这么颓然坐到了地上,一夜未睡的疲惫感潮水般涌来。
见他整个人状态不对,李莲花心里一紧,眉头微皱:“方小宝,方小宝?”
方多病毫无反应,怀里的尔雅剑却被他越收越紧。他整个人如同灵魂被抽干了一样,只剩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方多病!”李莲花有些惊恐,也随之蹲了下来,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却没想到方多病静静偏了下脸,然后按下了李莲花在他眼前试探的手。
……
方多病语调很平缓,他语速很慢的道:“李莲花。”
“你又把我骗了。”
李莲花是个聪明的人,如果平时遇到沉重的话题,他也总可以靠一些花言巧语轻松绕过,让别人释怀。
面对常常暴跳如雷又有些单纯开朗的小少爷,他更是可以肆无忌惮的和他打趣,让气氛轻松起来。
可是……现在的方多病太不一样了。
他从没有见过方多病像如此平静的样子。
像那种可以在空白的时间缝隙里度过百年的非生命的物体一样,悄无声息。
仿佛一夜之间,方多病就变成了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人。
李莲花那一瞬间后背上浸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有些毛骨悚然。
“你知道吗。”方多病不给他缓冲的机会,抬起眼直视着李莲花,眼下还有未褪尽的乌青:“从这里到天机山庄,最快的马车需要一日半。”
“山庄里的机关又换了。”
“我娘她不知道我回来了。”
“……”
三句毫无关联的话,李莲花听后却呼吸一滞。
来回三日的路程,方多病却一日就赶了回来;何堂主酷爱研究机关,但天机山庄一套完整缜密的机关换下来需要的时间并不短,作为少庄主,方多病却回山庄时才知道,那只能说明他已许久未归,并且在外没有长久的落脚点,以至于庄里人连想给他寄信都找不到准确的地方。
回家不拜见父母乃是大不敬,方多病这么多年来与何晓惠感情极深,从未缺少过礼数,这次却坏了规矩……
“李莲花,那盘子猪心你都倒给狐狸精了吧……我就说,你这个人总是没有心的。”
方多病凉凉的笑了一下。
“不过说起来,当年你为博乔女侠一笑,可是系了数丈红绸舞了‘醉如狂’三十六剑的人,应当也是有真心的啊。”
“你说,是十年前东海上鱼精乌龟精把你的真心啃食干净了呢,还是说你只是懒得与我交付真心呢?”
“你当真……是够凉薄啊。”
李莲花哑口无言,他看着方多病脸上那空白无比的刺眼笑容,触目惊心。
他忽然间觉得自己错了。
这些年有什么事他都习惯一个人扛,一个人应对,所以从未对别人有过依赖。对于方多病一次次的关心,他也总本着不想麻烦的心理频繁逃避。
他自觉自己这份逃避和释然是解开了对朋友的束缚,但实际上,他却让这份束缚越绕越紧,最后裹成了一个名为执念;亦或是心魔的重茧。
“给我你能继续活下去的希望,然后你又亲手打碎。哈哈……”方多病低下头,手指插入发缝,把束的一丝不苟的头发揉的凌乱。
李莲花大气都不敢出,只能蹲在方多病对面胆战心惊的看着他。
笛飞声负手立于一旁,像在出神,却也不知究竟在想什么。
“……我该怎么救你。”方多病喃喃道。
……
李莲花抿了抿唇,轻声道:“方小宝,你不要执念太……”
“我他娘的只想让你活着!活着!我就这一个愿望,我就这一个执念!深点怎么了?我认识你这么久以来有求过你什么吗?想让你给我好好的活下去就这么难吗!”方多病猛地站起身,双目赤红,嗓音沙哑的低吼。
“你知不知道,三个多月我做梦都是怕你死了,怕哪天在某个犄角旮旯看见你的尸体?”
他嘴唇紧抿,死死咬着后槽牙,已经不想往后说下去了。狠命瞪着眼,忍着鼻腔蔓延上来的酸楚,却仍是几滴热泪滚落。
没出息死了……方多病想,他心里憋着火没处发,一甩袖袍头也不回的出了莲花楼,任凭李莲花叫了好几声也并未理会。
“阿飞啊,你……”他转向笛飞声,目光有些求助。
“我去看。”笛飞声并未多言,悠悠向外走去,只是在踏出门槛的那一刻,李莲花听到了他的传音。
“如果这又是你逃跑的把戏,那小子可能会因为放了狠话自责寻短见。”
李莲花瞪大眼朝他看去,门口却黑影一闪,早没了笛飞声的身影。
……
“哎……”他无法,只能又坐回椅子上,看着那倒满却已经凉掉的茶和桌上的红汤烩鱼,不禁有些心酸。
十年前,他因单孤刀之死要求四顾门与金鸳盟大战,遭了暗算,负了那些身陨的英杰;消失十年,几乎人间蒸发的他负了心怀愧疚的乔婉娩;悬崖那日,他负了被他亲手折断的,陪过李相夷无数日夜的,名动江湖的少师剑……
如今,他似乎又要负一个很久以前就因为他随口一句话努力了数年,即使被他骗过无数次,却永远坚定站在他身边的少年郎。
那一瞬间,李莲花忽然又一个十分冲动的念头。他总在说李相夷死了,那李莲花不是李相夷,为什么也一定要死?
他为什么不能好好活着,为什么不能有平淡轻松的人生。
方多病分得清李莲花和李相夷,然而,自始至终,没分清这两人的,似乎只有他自己。
他把自己卡在李相夷和碧茶毒的壳子里太久了,所以才会让李莲花活的这么矛盾。
……
可是,方多病和笛飞声出现的太晚了,他现在已经无能为力了。
**
方多病找了一间酒楼,神情恹恹的坐在里面喝闷酒。
由于这位公子的周身气压过于低,周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店小二缩在一旁瑟瑟发抖。
忽然,一个高大的身影迈了进来。
“大侠,我们这今天被这位公子包了……”小二声如蚊呐道。
“方多病。”那人直呼出声。
小二魂差点吓飞,忙弓着腰躲远了。
方多病只转了一下眼珠,低声说:“是你啊。”
笛飞声径直走过去,坐在了他对面,毫不客气的从一桌子佳酿里挑了一壶给自己斟满。
“这是杜康酒,你行吗。”方多病撩起眼皮看了一眼,蔫蔫道。
“呵,你的酒量,怎么好意思来问我?”笛飞声嘲道。
方多病却不接茬,只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仰起头一饮而尽。
“怎么,你这是又打算喝多了研究新剑法吗?”笛飞声挑眉道。
方多病依旧不言语,只一杯一杯的倒,一杯一杯灌。
这架势简直就是把酒当水喝,想毕也只有富可敌国的方家小少爷才敢如此糟蹋别人喝一口都肉疼的琼浆玉液。
然而他这还嫌不痛快,直接掀开了另一壶酒的酒封,举着壶就要往下灌。
笛飞声见过爱酒的,但这是第一次见方多病这种喝酒不要命的。
他忙一伸手堵住瓶口,方多病的嘴差点和笛飞声的手来了个亲密接触,吓得赶紧把脑袋撤了回来。
“你干嘛?”他瞪着笛飞声。
笛飞声从他手里抢过酒壶搁在桌上,慢慢道:“怕你喝多了要我扛回去。”
方多病不理他,也懒得抢,直接伸手从桌上拿新的。
见拦他不住,笛飞声索性也不管了,他端起自己面前的杯子,不急不缓道:“如果我说,有一个办法可以救李莲花呢。”
……
嘴硬心软的老笛来逗孩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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