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猎猎，海水结冰，连日的大雪封住了黎村的出路，让本就贫困的小渔村，物资更加紧张。

幸运的是黎村的家家户户世世代代都以捕鱼为生，清楚冬季东海结冰，无法捕鱼，早已囤好炭火与食物，躲在家里安心熬过彻骨的寒冬。只有一户外来者没有做好准备。

冬天村口风大，一般不会有人站在这里，奇怪的是今日却有一男一女在此争执。男子身穿浅色云纹青衫，带着一块质地清透的岫岩玉配，女子穿着粉色软烟罗长衫，容貌清丽。天气如此寒冷，两人衣着单薄，但却神态如常，面色红润，一看便不是寻常人物。

“方多病，你倒是想想办法啊。”苏小慵拉着方多病，神色忧虑，“我已经飞鸽传书给义兄让他准备一些灵药，义兄已经派人送来，但是论脚程，至少需要等十日。李莲花目前的状态根本等不了这么久。”

“我也联系了天机山庄，不出三日，应当会有人来，我们且再等等吧。”方多病遮住心底的焦急，蹙眉安慰道。

原来这两人便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多愁公子方多病与万人册的孙女苏小慵。

大概半年前，方多病终于在东海的一个小渔村找到了失踪多日的李莲花，或者李相夷。虽然早已料到李莲花不会好过，但当方多病第一眼见到骨瘦如柴的人时，仍然止不住心痛。

方多病气鼓鼓的叫住李莲花，“李莲花，这次你可跑不掉了。”

李莲花目不能视，正在摸索着床边的茶杯想喝口水，听到方多病的声音，动作一愣，随即收回了手，微微一笑，“方小宝，我可没有跑。”

“那你来给师父我倒杯水吧。”李莲花身子一软，干脆躺了下来。

李莲花早已双目失明，缠绵病榻，这些日子能活下全靠小渔村村民接济。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原本想托人将他的尸体扔到东海，毕竟李相夷十年前便应当死在东海鱼腹中了。

结果你还是找了过来。

“喝……，”方多病忍住眼泪，本想说“喝死你”，但如今却不敢说出死字了，他跨步上前握住李莲花的手，塞了一杯水，“反正我现在一步也不会离开你，你别再想跑了！”

李莲花笑了笑，淡然道，“那就让为师最后指点你一二吧。”

虽然知道已经走不掉，李莲花暗地里还是叹了一口气，让他安静离开有何不好，故人何苦徒增伤悲呢。

之后，方多病立刻传书给四顾门和关河梦，希望他们能够寻到办法治疗李莲花。半年来，四顾门、天机山庄、万人册等等几乎整个江湖倾尽全部力量都在寻找碧茶之毒的解救之法，但是除了找到些能够缓解李莲花痛苦的神丹妙药，谁也没找到根治的办法，而李莲花天人五衰之相渐渐严重，怕难以熬过这个冬天。

关河梦曾经向方多病委婉暗示李莲花药石无医，与其让他痛苦地治疗，不如让他安详离去，免受折磨。方多病听完，将天机山庄卧房的东西砸了个遍，从小看着方多病长大的下人，从来没有人见方大少爷如此阴冷的眼神，他告诉关河梦，“谁都能死，李莲花不能死，如果他死，我要天下人陪葬。”

“你疯了！”关河梦懒得跟个疯子理论，拂袖而去，后来派苏小慵过来照顾李莲花。

大雪封村，莲花楼里所存药材不多，等药物用尽，别说治好李莲花，连减轻他的痛苦都做不到，苏小慵心中越发焦急，才拉着方多病在村头讨论。李莲花现在内力全失，耳朵几乎听不见声音，其实他们在莲花楼里讨论也无妨，但是两个人仍然不想当李莲花的面讨论，才跑到了寒风肆虐的村口。

苏小慵回莲花楼照顾李莲花，方多病没有跟着她回去。

他暂时不想回去看李莲花苍白如纸的面孔。曾经清俊的脸庞如今形容枯槁，明明是身高六尺的男子如今比苏小慵还瘦弱，五官衰退，目不能视，耳不能听，似乎连触觉都消失殆尽，除了仍然一副淡然的表情，方多病找不到现在莲花楼里的人和曾经运筹帷幄的李莲花或者冠绝天下的李相夷有任何相似之处。

不顾天上飞雪，方多病穿着一身薄薄的浅蓝云锦长衫往东海边慢慢走去。

越往海边走，寒风越是刮骨，方多病几乎全身都被冻得失去知觉。虽然他现在已经修习了扬州慢，修为也算江湖前十，但是仍然无法抵御自然界的严酷，更遑论他现在完全放弃用内力抵挡寒气。

白雪覆盖了他的黑发，落满了他的肩头，但是他并没有拂去。方多病只想单纯地感受这寒冷刺骨的滋味，听说碧茶之毒后期便会让人如坠冰窟，浑身疼痛难忍，他想体会这是怎样的一番感受。

体会了，不好受，不好受到让他堂堂的多愁公子眼眶发烫。

方多病有一双清澈的眼眸，这双眼睛不染世间尘埃，曾经只有对江湖的向往，除恶扬善的决心，而如今这双眼睛如今蒙尘，没有了一丝过往的光彩，只剩下深深的疲惫与绝望。

方多病几乎有些恨李莲花了。

他为他寻遍救治之法。芩婆可为李莲花转移毒素，可惜要以命换命，李莲花不肯。和角丽谯斗法，找来忘川花，李莲花将花献给了皇帝。如果李莲花早将自己身份和中毒之事告知他或者其他旧友，他或者可以早日修习扬州慢，为他解毒，但是他没有。

方多病懂得他每次拒绝的原因，知道他每一步的无奈，知他为天下苍生谋划，为乔婉娩成全，甚至可怜毒害他的云彼丘。他为他们做回早已舍弃的李相夷乃至运功缩短自己的寿命。为天下大义，李莲花随时可以杀身成仁。方多病理解他，因为如果换做自己，他也会跟他做同样的选择。

但是，大概还是怨的，怨他三番五次丢下自己离开，怨他不告知自己的身份，怨自己曾经误会他，甚至，有时候，方多病觉得自己走火入魔了，他居然开始怨恨乔婉娩和肖紫衿，怨恨皇帝，怨恨所有害得李莲花无法安然活下来的人。

李莲花昏迷时候多，清醒时候少，就是少有的清醒时刻，也经常吐血。方多病便在无人角落偷偷哭，日日哭，如今眼泪已经落尽，只剩下无尽的痛楚与绝望。

连日天晴，大雪终于停下。

方多病跑到村口，来回踱步，等待着天机山庄的下属。

冰雪还未融化，万物披上白布，和远处灰色的天空混为一体，快到晌午，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黑色的身影，方多病快步跑过去迎接。

“少爷！”为首的人向方多病一揖。

“不必多礼，”方多病急切道，“东西呢？赶紧给我。”

“少爷恕罪，”为首的人忽然带着一行人通通跪下，诚惶诚恐地说，“连日大雪，属下不慎糟了山贼的道，东西全被抢了。”

方多病一愣。

“你这是骗我的吧”，方多病笑着重重拍了一下跪下的人的肩膀，“总得剩下一些东西吧，九转还魂丹呢？”

“属下失职，求少爷惩罚。”为首的人头放得低，不停磕头。

方多病没有去扶他们起来，以前的他也许会，但如今不知为何，他觉得打从心底的疲惫，觉得他等了三天三夜的属下特别碍眼。

“既然东西没了，你们过来又有何用？”方多病神色一冷，仿佛看死物般看了眼地上跪着的几个人，一挥袖将几个人振飞。

“你干什么！”这时候苏小慵突然出现，略过方多病，扶起瘫倒在地的天机山庄弟子。她照顾好李莲花睡下，本想看看天机山庄有没有人过来，谁知一到村口便撞见了这一幕。

连日的疲惫和李莲花随时逝去的恐惧终于逼垮了她，她站起来，哭着指着方多病，“方多病，你怎么回事！你怎么能对你的属下动手！你不是心怀天下吗？你不是百川院的刑探吗？他们也不是故意的……你难道还想杀了他们吗？”

方多病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是苏小慵问出是不是想杀了他们的时候，他心里竟然有个声音回答，也不无不可，李莲花都要死了，这些人好像也没有必要活着。

苏小慵的心里好像压了一块石头，她所认识方多病虽然聒噪烦人，但是为人挚诚，心地善良，对待天机山庄的弟子如同家人一般，从不随意伤人，而如今，方多病除了在李莲花面前仍然一副活泼乐观的模样，其余的时间都沉默寡言，如今甚至因为无用的丹药，对天机山庄的弟子流露出杀意。

苏小慵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李大哥已经没有救了，他现在五感尽失，只有经脉寸断的痛苦。方多病，你放他走吧，不要让他受折磨了。”

“你闭嘴！”尔雅剑出鞘削断了记录黎村村志的牌匾，方多病面色如冰，大声吼道，“他不会死！永远不会！”

苏小慵被吼得一愣，心中刺痛，“方多病，我看你真的是疯了！”说着转身哭着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