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钰不自觉地多说了一句,“只是涉嫌,并不是定罪,因为举报人提交了相应的证据,我们这边也不能当做普通的举报线索来处理,席医生,时间不早了,你看?”
“呵,好啊,我一定好好配合组织调查。”席唯轻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随手将白大褂挂在了门口的衣架上,仿佛笃定自己能够很快回来一样。
走到裴钰身旁的时候,裴钰似乎看到席唯的嘴角翘了一下,“裴先生,是吧?不知道贵司的车停在哪?”
动静之间,一点很浅的香气也萦绕在裴钰的身前,那似乎是焚香的味道,又夹杂着苦艾和薄荷的凉薄,淡漠疏远,若即若离,裴钰眨了一下眼睛,也跟着露了一个笑。
“看席大夫方便。”
席唯这时才转了一下眼睛,认真地看了裴钰一眼,末了转过头继续向前走,“我当然怎样都不方便的,你们毁了我和朋友的约会。”
裴钰苦笑摇头,与两位院长握手道谢后,连忙追上了席唯。
席唯一天之中第二次出了名。第一次是在内科大查房中出尽风头,第二次是传言席唯犯了罪被抓了。
裴钰不是很走运,车子刚好停在谢临川新买的长轴距幻影旁边,谢临川靠在车门上,百无聊赖的拨着席唯的手机,等着心上人下班;抬头就见到席唯被一群人严防死守地带下了楼,毫无防备的两拨人就这么突然碰到了一起。
小姑娘认得谢临川,急忙扯了一下裴钰的衣袖,压低声音小声说“组长,是谢……”
裴钰点点头,“谢临川,我知道。”
谢临川目不斜视地眼看着席唯又把它的电话挂了,咧了咧嘴,“挂我电话?”
席唯表情十分无辜,“我要配合调查,不好跟外界通话,你怎么又换了个车?”
“……开4s店的一个朋友要移民了,两辆展示车着急处理,我就拿下来了……这帮子人哪冒出来的?”谢临川这才抬眼扫了一下裴钰,冲着姓裴的扬了扬下巴:
“你们哪个部门的?”
席唯皱了一下眉,一听这语气就知道这人要发脾气了:“谢临川,我能处理好。”
谢临川把昂贵的西装外套扔回车里:“你能处理?嗯?你的处理办法就是就让我眼睁睁看着别人把你带走?!”
“谢先生,我们在执行公务……”裴钰又掏出那张手续单子,谢临川看也不看,直接将那张单子攥成一团,谢临川面色阴沉道,“你得感谢你们现在是在执行公务,不然我不会这么好说话。小唯,你确定不跟我回去?”
席唯平静道:“去一趟吧,刚好我也想听听,这位裴先生,想跟我聊点什么。”
谢临川冷冷地扫了裴钰一眼,“跟他能聊出什么好事,姓裴的不是好人,你自己小心。”
席唯忍俊不禁,“知道了,你怎么突然这么啰嗦。”
谢临川给席唯的态度气到了,黑着脸坐回车里,喊了一声,“老陈,开车!”
送走了谢临川这尊瘟神,所有人都不禁松了口气,对席唯的感观改变了不少。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认为席唯会借谢临川摆脱问话,没想到他竟然主动让谢临川远离这趟浑水,反倒有些叫人看不透了。
席唯安安静地上了车,车子开到了六里桥。
比预估更顺利地‘控制’了席唯,所有人紧绷的精神都放松了不少,也有几个觉得席唯也不过如此,在后车上小声八卦着。
“我看啊,这也是个纸老虎。”
“是啊,京圈那么多现役的‘顽主’、‘太子爷’都叫他们办得服服帖贴,席唯不过是个过气的三世祖,组织上给的重视多少有些高了。”
“不过他品味还可以啊,那香水真好闻……哪个牌子的啊?”
“长得也人模狗样的,那家伙,眼刀子都勾人!”
几个人本以为到了地方,连吼带吓唬,席唯十分钟还不招的利利索索,结果这个想法在席唯进入问询室之后的十分钟,被击得粉碎。
谁也没想到,大楼一把手会亲自来看望席唯,席唯屁股还没坐热,就被那位领导以‘小席是过来配合调查,没有定罪怎么能用审问嫌疑人的方式对待一个对国家有贡献的年轻人呢?’给请到了小会议室里,连茶水都用的私人珍藏。
众目睽睽之下,席唯喝了一口长者亲自倒的茶,长眉一挑,有些意外,“我还以为您会用金猴茉莉花茶来招待。”
长者哈哈一笑,指着会议室圆桌另一头呆坐的几个白衬衫,“别人喝不出来好赖,喝茉莉花就很好,我这点好东西,你这个会喝水就会喝茶的娃娃来喝,才叫匹配,说说,能品出来路不?”
席唯闻了闻茶香,笑了笑,“我可不敢说,在您的地盘,乱说了,我怕真回不去。”
长者佯装生气,轻轻一拍桌子,“你说,我看他们谁敢乱嚼舌根子,要是说对了,我手里头还有点存货,都给你拿去,怎么样?”
站在后面的眼观鼻鼻观心,岁数小的几个汗都快吓出来了。
席唯扑哧一笑,“您啊,就爱拿我逗乐子,那我就献个丑。”
席唯几乎跟瓷杯同色的手指端着杯子轻轻抿了一口,“这茶可是来自镇沅县千家寨?”
长者惊叹的拊掌,既不点头,也不否认,只是抬手呼唤,“小裴啊,待会儿把我柜子里那个小盒的茶叶给小席,哦,等他走的时候带上就行。”
席唯也不拒绝,笑吟吟的喝茶。
长者吩咐完了之后,跟席唯喝了一杯茶,就挥手领着几个人走了出去,独独留下裴钰。
裴钰顿了顿,意有所指道,“千家寨的古树茶多年前就禁采了,席医生要慎言。”
席唯心情不错,没理会裴钰,指尖在杯沿上轻轻摸索,瓷杯随着他的手指发出或高或低的声音,竟然像是一首小调。
“你很高兴?”
裴钰的眉头紧皱,原本白皙的脸看着黑如锅底。
席唯抬头笑了笑,“不,恰恰相反,我不太高兴。”
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会议桌上闪烁着红芒的话筒,席唯眨了一下眼,忽然道,“裴先生,你的领导似乎很重视你,单单把你留下来了。”
裴钰有些薄怒,加重了声音,“席唯!你是在配合调查,即便有领导背书,也不会影响我们的调查结果!”
裴钰将一叠高清照片拍在桌子上,高声道,“你盗用医院贵重耗材,窃取了机密科研内容送给自己的情人,监控里清晰可见,你前脚动了数据,谢临川的公司今天就申请了一批新项目,你敢说这跟你没关系?”
席唯似乎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讥诮反问,“你是在说你的领导在以权谋私吗?”
裴钰紧紧闭上了嘴,拧着眉毛盯着席唯。“请您回答我的问题。”
“要说关系,那的确跟我有点关系,不过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是从实验室偷的?”
不等裴钰开口,席唯话音一转,笑意淡了下去,“要说背书,你的领导可是在为你背书。我来这里,可是给你们领导送了一个不小的人情。”
裴钰眉头微皱,“你胡说什么?”
“我给你说个故事吧,关于你们领导的。”
席唯站起身,看着窗下几个拿着文件夹脚步匆匆的年轻人,缓缓道:
“他老人家多年前在云南任职的时候,曾经断过一桩冤案。有一户茶农,种茶技术太好,又不肯将技术交出来,便被村霸污蔑成逃犯,妻女也被逼死,他孤身一个,双拳难敌四手,就那么被人硬生生地抢走了茶园,自己还被打断了骨头扔进了山崖下。他拖着断腿爬了两天爬出山外,恰好遇到了下乡的他,案子被翻了过来,茶农出院后回了老家千家寨,几年后又重新组建了家庭,后来每年都给他老人家寄一包茶叶。”
“古树茶禁采了是不假,但村民可以捡拾掉落在树下的芽孢,这些茶叶,大概要挨家挨户地去求芽孢,才能攒上这么些。”
裴钰震惊不已,脱口道,“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
席唯转过头来,眼神漠然中带着嘲讽,“裴钰,你根本不懂什么叫权力,更加不知道怎么来用好这柄利刃,你的领导看错你了,你只是个万事不敢沾身的胆小鬼。”
“并且,由于你的不敢出头,自己的人中出了内鬼,还要你的领导用自己当饵来帮你捉住那条虫。哦——他特意将你留在这里,你在调查我的事情,我就是你的证人,你没有可能有时间去给某些人传递消息,那么,就是将你从这件事里摘了出来。”
如此环环相扣的计谋被席唯轻描淡写地讲出来,裴钰难以置信之下,还觉得倍感羞辱,断然道,“你胡说八道!我带的队伍里不可能有那样的人,搬弄是非,枉做小人,你可对得起你读过的书?”
“我说的是不是真的,话一出口,你就该知道得一清二楚了。所以……”
席唯风轻云淡地坐回椅子上,重新为自己倒了一杯茶,看着双手紧握手指依旧微微颤抖的裴钰,吹了吹茶杯上方的热气,好整以暇地问道,“所以,裴先生是要忍着屈辱继续坐在这里,将自己摘干净,还是要冲出门去,用自己的方式把脸面挣回来?”
木质靠椅被裴钰骤然起身的动作远远推开,在地上歪歪斜斜地摩擦出一串刺耳的声音。
裴钰咬着牙,目光死死地盯着眉目温柔的席唯,一字一顿地道,“席大夫,你真是好一个,杀人诛心啊。”
“谢谢,我就当是夸奖了。”
席唯扫了一眼恼怒不已的裴钰,狡黠之色一闪而过,再次说道,“要不,咱们做个交易?”
裴钰再不敢轻视席唯,冷笑一声,“你又想做什么?”
“不听听吗?难得我今天心情不错。”席唯笑着说。
裴钰哼了一声,竭力冷静下来,将手头的文件一样样整理好,“我不跟嫌疑人做交易。”
席唯也不着急,享受地喝了口茶汤,眼睛微闭食指在扶手上一下又一下地敲着,过了一会儿,席唯忽然扬声道,“伯伯,看够了没?看好了我还要去配合调查。”
桌子上方的扬声器里传来了刚才那个长者的笑骂声:“叫你当个试金石,你把我的金子险些炼成了水,你小子记仇得很。”
席唯放下茶杯一本正经地说道,“伯伯误会我了,只是不小心超常发挥了一下。还需要我帮忙试哪一块金子?”
长者的声音不快,“你快走吧,再不走,我这几颗苗子都叫你祸害了!”
席唯微微一笑,“不太好吧,我这案子还没消。”
门口被敲了三下,先前脾气很大的小姑娘恭顺地送进来一个文件盒,“组长,上头下来的通知,嫌疑人……不是,被询问人有充分证据和事由自证。领导说……放人。”
裴钰打开文件盒一看,连带着说明、原始资料、监控镜头、实验耗材记录,还附带了一段录像,跟举报人给他们的那份大差不差,只是更加完整。
原本还充满斗志的裴钰也不禁泄了气,将文件推给席唯,小姑娘很有眼力地送上纸和笔,“您签个字就可以走了。”
席唯看了一眼那张纸,轻轻向前推了推,依旧挂着那个不及眼底的笑容,“没经过我同意立了案,又没经过我同意销案,这样做合适吗?”
小姑娘觑着裴钰的脸色,为难地说,“如果您是担心医院那边影响,我们也可以代为去函,但需要请示……”
席唯微微抬手,打断了小姑娘的话。
“事实上,我十分支持伯伯的工作,对两位干部也没有意见,”
席唯十指合拢,眼神一瞬间变得锐利。
“我要那个举报人。”
裴钰板着脸直接拒绝“举报人的信息必须要严格保密,以防有人身安全方面的危险。”
席唯也不恼,只是沉吟了一下,恍然道,“是了,不能要举报人的信息。”
俩人刚松口气,就听席唯垂着眼,语调低缓的说,“我要的是,诬告陷害罪的犯罪嫌疑人信息。”
“你的领导已经离开了,我想,你应当明白这代表这什么吧。”食指敲了敲桌面,席唯看着话筒旁熄灭的红灯,意有所指。
裴钰闭了闭眼,手按住了文件盒,小姑娘立即扑过去阻拦,焦急的叫道,“组长,这违反纪律!”
裴钰苦涩的扯了扯嘴角,“放手吧,我辨认不清,被人利用,已经违反纪律了,只不过席唯给了我两个选择,让我自己决定违反哪一条纪律。”
小姑娘眼角都红了,恳切地望向席唯,“裴组长是好心,您那么善良,您还是医生,您救了那么多人,就不能原谅他的一时之失吗?”
席唯似乎无法理解小姑娘的话,顿了顿,他平静地问道,“你叫我以德报怨,那么何以报德?”
“泄露举报人的信息,我可能只需要写一份检查,回家反省一段时间,对你来说,已经足够宽容,”裴钰沉默地站了起来,将文件盒封好,夹在臂弯里,“但是那不是我的原则。我办错了一件事,就不能一错再错。谢谢你的好意,我选择接受惩罚。”
裴钰主动打开会议室的门,“出了门左转下一楼,就是举报接待室,我可以送你去,我的信息也会直接提供给你。至于举报人的信息,抱歉了。”
席唯起身,走到会议室的门口,再度经过裴钰的身边。
苦艾的味道已经淡去,继而散发出来的,是笼罩在烟雾中的檀香气息,神秘、冷漠,孤独、寂寥,仿佛俯瞰人间,不染烟火的神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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