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林密，飞瀑银泉。王一博一头扎进茫茫林海，沿着曲径往上。“啵啵，往前走！”蹇叔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回响。

路越走越窄，坡度越来越陡，树木越来越密。全是松林，深林处一片漆黑，除了鸟鸣，没有一点人声，连蹇叔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王一博不敢再往前走了，“有人吗？”他开始大喊，回答他的只有松涛怒吼。是突如其来的狂风，地上的枯枝败叶腾空飞舞起来，“嗷！——”一声虎啸，一只吊睛白额大虫从松林中窜出，“蹇叔救我！”王一博大喊着，晕倒了过去。

“劣畜自去觅食，不得伤人！”林内走出一道人，头戴品蓝三块瓦九梁道巾、双飘混元带、当中嵌一面太极图，身穿毛蓝道袍、白护领，腰系金黄丝绦，脚下是白布袜鹅黄云鞋，肩插一对阴阳剑，手执拂尘，慈眉善目，面如冠玉。

那大虫竟像他自家养的似的，摇晃着尾巴转进了松林。道人俯身探了探王一博鼻息，自言自语道：“这是累坏了。”他把孩儿抱了起来，转身飘进了深林中。

王一博醒来时已是黑夜，茶油灯下，道人捻着青须笑眯眯看着他。“蹇叔。”王一博竟觉道人眉目眼神和蹇叔有几分相似，情不自禁喊道。

“啵啵，你醒了。”道人开口，声音低沉温柔，并不似蹇叔那样的大嗓门。

“前辈？”王一博挣扎着要起身，“你救了我？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道人指了指放在旁边的信，很平静地说：“你蹇叔的信，我看了。就这一点路了，他都不上来了。”道人瘪了瘪嘴。

“哦，信。”王一博摸摸胸口，才发现信已被道人拿去看了，他赶紧从床上跳下，行礼道，“蹇叔要我上山来找师父，敢问前辈，你就是我师父吗？”

“他已经替我收你为徒了，那你就是我的徒儿了。”道人还是漫不经心道，“啵啵，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你刚出生时我就见过你。我和你父亲，你蹇叔，还有你岳父大人，我们四个是结拜的兄弟。”

这话把王一博搞懵了。

道人乃是武功山上的玄诚真人，外号清净子。他与王一博父亲王通，铁爪飞鹰蹇敦，以及金镖李海平年轻时就义结金兰，亲如兄弟。后因看破红尘，进山修炼，已有近八年未曾下山。

“师父。”王一博虽一头雾水，还是拜了下去，“请受徒儿一拜。”

“嗯，有你父亲的风范。”玄诚真人扶起他，“我已探过你脉息，是练武的料，有底子。他，你蹇叔把你交给我，我会尽我所能，将我毕生所学，传授给你的。”

“师父，我只知父亲和蹇叔是结拜兄弟，不曾听说过你，还有什么，什么我的岳父啊，那又是谁？”王一博问了出来。

“我八年前和他们分开进到这山中，你那时还尚在襁褓中，他们后来，也没必要在你一个娃儿面前提我了吧！”玄诚真人叹口气道，“至于你岳父，那是我们四人中最小的老幺，人称金镖李大侠，他有一女和你同月出生，当年你们两家是交换过庚贴订了娃娃亲的。怎么，你没听你父亲提过吗？”

王一博连连摇头，“没有，父亲和娘亲都未提过。”

“那就怪了。罢了，如今你父亲出事，你蹇叔说各路英雄都上京去了，但愿他们能将你父亲救出。无量天尊！”玄诚真人长叹，“此后你就在我这石鼓道观住下吧。”

玄诚真人原是中原武林威镇五岳三山的名师，他有一手绝招剑法，叫百步撒手追魂夺命剑，另有阴阳五雷掌、八卦太极拳、金钟罩铁布衫点穴功各般武艺。

从此，武功山主峰白鹤峰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习文练武。王一博个子一天天往上窜，转眼间十年寒暑，他十八岁了，他长得比师父高了一大截，功夫也与师父不相上下。

洞庭湖畔另一个身影也在练剑。

肖战依然文采斐然，名扬巴陵，十岁成童生，十三岁成秀才，十七岁在乡试中拔得头筹，成为当地史上最年轻的举人老爷。现年十八岁的肖举人并未入仕，还是潜心学业，等着下一年的进京赶考。

从八岁那年起，肖战在读书作诗写文章之余，耍起了拳脚。父亲肖韬义为他托人访友，寻访名师，先拜了幕阜山圣安寺的长眉金罗汉慧普长老为师，后又寻到方外之人玉面比丘止芳师太来庄授武。

这一僧一尼合力授徒，奈何徒儿武学资质稍逊，虽认真，却走不了劲道，勉强能应付一两蛮汉已实属难得了。

而跟在肖战身边的小墨雨，倒是个练武的料。他随着公子读文习字很是吃力，但耍起拳脚来，他浑身是劲。肖家庄园常年招待南来北往的江湖客人武林朋友，小墨雨得肖战默许，常会缠着客人为自己点拨一二。如此，墨雨武学上倒胜公子许多，陪公子在岳州城或去洞庭湖畔王家庄，倒是个合格的护卫了。

“公子，你歇会儿，又是一身的汗了。”墨雨自己收了剑，瞧着肖战还在练着，比划着“刺、劈、挂、点、抹”的各路招式。

“墨雨，我是不是又错了？”肖战呈半蹲状，旋着身子举起剑，一脸迷惑。

“公子，是对的。”墨雨递上汗巾，收走肖战手上的长剑，“公子练得很好了，你是读书人，没必要勉强自己，我现在打几个都没问题，你不要练了。”

“啵啵说⋯⋯”肖战伸手想拿回剑。

“啵啵说你长得这么好看，出门会遇上坏人，要学一点自保的功夫。”墨雨飞快地闪到廊下，回头抢白道，见肖战笑了，又加上一句，“公子，别忘了啵啵还说了，墨雨手长脚长，也是练武的料，他学了武功，才能更好地保护你。公子，我现在可以保护你了！”

“你呀，被我纵坏了，他是王家二公子，你怎能直呼他的小名？”肖战故作严肃道。主仆俩如今已处成兄弟般，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墨雨在肖家已宛如半个少爷了。

但墨雨还是有分寸的，他马上收起嬉笑，一本正经道：“公子，墨雨知错了，他只是你的啵啵。如果他回来了，我必定称他王二公子。”

“十年啦。”肖战望向天井的檐角，喃喃低语，“不知他现今在何处？可有好好长大？不知道他可还会回洞庭湖畔的家，可记得他的祖父祖母，可还记得我……”

“公子，王二公子吉人天相，一定和我们一样，已经长高了，长大了，也一定是一身超强的武功了，当年他那么小，就已能从恶霸手下救了我们。”墨雨这话也不知说了多少遍了。他也说不出更多的安慰话，唯有每月好几次陪护着公子，从岳州城到洞庭湖畔王家庄，照看王老先生和老夫人。

“墨雨，我们又有好些天没去庄上了，阿爷阿姆会念的，今天娘亲差人取回了为二老新制的秋衣冬衣，得赶在天凉之前送过去。”肖战吩咐墨雨，“明天就去吧，明天你起早一点，去西街口买几样阿姆欢喜吃的点心，再去邵氏酒坊扛坛老酒，阿爷每天要喝几口的。”

这十年来，肖家一直照应着王老先生老两口的生活。王总将谋反的罪名仍在，王一博仍是在逃钦犯，但在乡间，王老先生虽不能教书了，四邻八乡仍是以礼相待。这一是王老先生和王总将此前的声名，二则是肖家护着，肖家三少爷一个月里会到王家庄好几次呢。

庄里的大明和小牛他们，已长成三大五粗的庄稼汉了，平日里总会将自家种的瓜果蔬菜，自己打的鱼，送到庄西口王老先生家里。

这天，王家庄的土路上扬起一阵尘土，蹄声得得，金雕玉琢的肖家三少爷又带着书童奔来了。马儿识路，径直跑至王老先生住的平房前，自觉收了蹄子。马背上的公子跳了下来，庄里人会远远围观，三少爷头戴灰白色文生公子帽，中缀白玉片，白色丝带背后飘摆；身穿文生褶子，走金线锁银边，腰带丝绦随风飘动；足穿高腰白竹布袜厚底靴，稳重大方文质彬彬。秋季里风微凉，公子却额上微汗，他眉清目秀、面如傳粉、凤眼朱唇，一对酒窝在两颊。

庄稼人词寡，只会说“标致”，回回都这样夸着。肖战倒不扭捏，远远揖手致礼，把缰绳拋给墨雨，让他去把马儿拴在桂花树下，自己先快步进了小门。“阿爷，阿姆，我来啦。”他在门口大声唤着。

老先生老夫人已至古稀，这些年得肖家妥善照顾，身体还硬朗。闻声，二老从太师椅上起身迎了出来，“阿战来了，阿姆正想着呢。”老夫人向前牵住了肖战的手。

一番嘘寒问暖，三人重新落座，肖战端起新泡好的碧螺春饮起来。等墨雨提了包袱进来，老夫人又跟着去了厨房。庄里姑娘阿翠，是大明未过门的小媳妇，得肖家委托，每日来为二老煮三餐，肖家给她的月银不比去岳州城里帮工少，阿翠姑娘尽心伺候着。今日有小牛送来的银鱼和野鸭蛋，老夫人要指导阿翠做银鱼煎蛋，阿战最爱吃了。

王老先生和肖战谈起了学问。王老秀才已无力指点年轻的肖举人了，但爷孙俩谈词赏赋，论天下文章、圣贤书著。“阿战，明年的春考，你必可中魁啊！”王老先生赞叹道。

“阿爷，这十年寒窗，我就等着这一天了。当今圣上贤明，文武都开科取士，如果啵啵不是戴罪之身，这些年勤学苦练，以他的天赋，龙门之内，谁人能挡啊！”肖战感慨道。

这话触起阿爷的伤心处，老先生哽声道：“阿战，阿爷知你心中抱负，但我王家这案，十年之遥，范大人曾来信言及皇上不信众官奏本，想翻案难啊。阿爷年岁已大，唯一盼着的，就是能等到啵啵平安回来，可怜我这孙儿，不知身在何处？”

十年前，王总将父子被押入天牢，众多武林人士齐聚京城商量劫狱。但不知为何走漏了风声，武林高手们落宿的客栈遭禁军围攻，那一役伤亡惨重，铁爪飞鹰蹇敦为掩护众人撤离被擒下，现不知发配到何地。

肖家几年后辗转打听到王一博已被蹇敦送至安全处托人妥善照顾，但一直探不到蹇叔下落，王一博身在何处就再无人知晓。

“阿爷，啵啵会好好的。前些日子范先生提及，当今天下太平，国泰民安，众臣纷纷上奏，祈求皇恩浩荡泽被四方，当大赦天下。”肖战安慰老人，“范先生长子范淳文已官至刑部尚书，范大人在省亲时和范先生透露，皇上八月中秋会至泰山祭天，大赦天下的圣旨该是那时颁下。”

“当真？”王老先生激动了，紧抓着肖战的手，“此言当真？那啵啵身上的罪名就可除了！那他就能现身了！”

“阿爷，如果大赦天下，逝者已矣，生者免究，啵啵就可回来了！”肖战坚定地说。

小厨房内，王老夫人满意地看着阿翠将两面金黄的银鱼煎蛋盛到盘子里，赞许道：“阿翠能干了，老太婆的手艺都被你学去了，这是阿战最爱吃的。”

墨雨咽了咽口水，忙着在灶下添柴，也道：“我也爱吃，阿姆厨艺比李叔还好。”

老夫人情不自禁接话过去：“是呢，还有啵啵也爱吃，这些年，不知道他可吃上过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