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如故的心理诊所顾一野来过三次，每次治疗时间是一个小时。前半小时秦如故会引导他倾诉，但他总是很难百分百放开自己，所以谈话进行得总不顺利，后来秦如故干脆改变顺序，先让他在长沙发椅上睡一觉，让身心尽量放松，随后再进行谈话环节。

然而今天顾一野没能睡着，可能是太久没来，沙发椅的皮质气味让他有些反胃，最后他放弃了，坐起身说：“直接聊吧秦医生，我睡不着。”

秦如故穿着米色毛衣和驼色裤子，整个人显得温和又宁静，似乎也是一种让病人放松的方式。此刻动步来到他身前坐下，说：“可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这两天没睡好？难道我给你的药没效果？”

“药是好药，睡得很快，也没再做噩梦。”顾一野说，“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觉得累，提不起精神，也不太想吃东西。”

“慢慢来，需要一个过程。”秦如故安慰道。

“我没关系，只是担心影响工作。秦医生，”顾一野问，“我这种情况是不是不适合出外勤甚至不该继续工作了？我还没有汇报给上级，是觉得自己还能坚持，一旦说出口，我铁定要被强制休假。”

“你觉得自己的判断力受到影响了吗？”

“暂时还没有。”

“其实你上次来时状态还不错，今天却格外疲惫。”秦如故说，“是发生什么事了吗？还是遇见了让你很在意的人？”

顾一野手臂撑在膝上，低着头十指交叉，没有立刻回答，秦如故给他端来一杯温水，说：“没关系，慢慢来。”

他握着晶莹剔透的玻璃杯，让水温慢慢渗透进掌心，终于说：“我，遇见了以前很喜欢的人。”

“他不知道你生病了？”

顾一野摇摇头，“我对他造成很大伤害，是我先要和他在一起，也是我先提出分开，我太混蛋了。”

“所以你不想再打扰他，却又还爱着他。”

顾一野垂着头低声说：“我怎么想，已经不重要了。”

“你的想法永远重要， 你最该在乎的恰恰是你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而不是父母或者其他人的。”

“他已经往前走了。”顾一野说，“回头我又能给他什么呢？我甚至不能带他回家见父母。”

“这很重要吗？被承认和允许，很重要吗？”

“重要啊。你不知道他有多好，他值得被承认、被祝福，他应该进入一个和谐正常充满爱的家庭，而不是我家那种压抑扭曲的环境，他应该被善待，而不是被羞辱。”

“我相信他很好，也相信他值得，但你问过他的想法吗？”

顾一野沉默片刻，才说：“我只知道他是可以接受女生的，或许从一开始他就很正常，只是被我带偏了。我不该招惹他的，遇见我他真的很倒霉，你说是不是？”

“你在努力说服自己放手才是正确的选择，也在催眠自己这同时也是你想要的结果，但你知道不是。你可以把自己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哪怕只是在我这里说，不用担心会被别人知晓，我们签过医患保密协议。”

“真实的想法……？”

秦如故轻轻点头，“你心里在呐喊着的最洪亮的声音，无论你用多少理由说服自己多少次都无法压制的声音，把它说出来。”

“我……”顾一野双手紧紧握住玻璃杯，杯中水面微微颤晃，他低垂着头，反复试了几次都讲不出来。最后秦如故柔声安慰他，告诉他这里很安全，他才终于从喉中溢出第一声哽咽：“我很想他……”一颗很大的眼泪掉进水杯，溅起很小的水花，但没有声响，“我不想害死我爸，但我也……”他手和嘴唇都在抖，仿佛振动声带成了很困难的事，“……不想和他分开……我是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

杨震今天只送周林菲到公交站，他倒是不介意送个病号队友回家，但周林菲认为，要是没那个意思，就最好保持距离。

“省得别人误会咱们俩有什么，我其实无所谓，”周林菲一本正经地说，“但你就不一样了。”

杨震难免好奇：“我哪里不一样？”

“你是男的，保持清誉很重要，总和女生不清不楚将来会娶不到老婆。”

杨震：“……”

“抱歉，只是反讽那些说我嫁不出去的普信男。”周林菲吐吐舌头，才又正色道：“我是想说，你既然有喜欢的人，就不该让他误会。”

刚才在办公室，他没讲自己到底是去找谁的，但周林菲那么聪明，大概是猜到了。

杨震低着头摆弄头盔，说：“可他好像很希望我早点开始谈恋爱，和别人。如果我告诉他和你没可能，都不知道他会不会介绍其他人给我。”

女孩子看着他，表情有点难过，“那你怎么办呀？”

“我没事。”杨震只是笑笑，说：“最难受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能经常见面，已经很好了。”

公交车从他们身后缓缓驶入站台，杨震说：“你上去吧，到家回信息。”

“我会想办法帮你的。”周林菲上车前说，“如果连普信男都能有对象，那你也必须得有，而且得是倾国倾城的那种。”

杨震哭笑不得地朝她挥挥手，心里想这小姑娘有点子搞笑。

他骑车回招待所，一路琢磨还能找谁问顾一野在滨江的落脚处，最后还真被他想到一个人。

陈宇。

那家伙和顾一野也算半个亲戚，顾一野回滨江工作，肯定要去拜访顾魏父母，或许提到过目前住在哪里，哪怕有个大致的范围也好。顾魏看起来像是什么事都会告诉陈宇，所以陈宇应该能帮到自己吧？

他打算回去就给陈宇打电话，结果刚到招待所门口，手机就响了。

大约是陈宇隔空感受到了他的求助信号，因此才主动打来，语气雀跃地说：“震哥，听说你伤愈归队啦？”

“嗯，刚回来第二天，你消息很灵通。”

“哈哈，人缘好就是这样的。周末出来聚聚啊，我都想你了。”

杨震好笑道：“我猜你现在一定是独自在家。”才敢讲想我这种话。

“这都被你猜到，太牛了吧！”青年浮夸地拍着马屁，又说：“顾医生今天夜班，所以不回来，但周末聚会他会参加。我还叫了以哲，他也已经康复归队了，另外林队也答应会来。我们先去打真人CS，然后烧烤，你来好不好？”

“周末吗？我可能……”

“哦对了，顾魏已经跟野哥沟通过，他也会来的。”

杨震怔了怔，问：“他答应了？”

“对啊，一起来玩嘛，好久没聚了，机会难得。”

“好。”他说，“没任务的话我会去的。”

“我马上把时间地址发你！”

陈宇开心得像个小孩子，有段时间没联系，杨震觉得陈宇好像变了，变得很快乐，甚至有点幼稚。被喜欢的人宠成小朋友，或许就是这样子的吧。

“我想跟你打听一件事，不知道是否方便。”

陈宇自然方便，杨震就问到顾一野目前的住处，陈宇果然说知道，但没有立刻告诉他，因为……

“是小北告诉我的，我得先征得他同意，再透露给你。”

杨震又笑了，“你很有组织纪律性啊。”

“害，这不是基本素质么。”

杨震：“……”

可是等他洗完了澡，陈宇都没有再打来，杨震猜想是顾一野交代顾魏不要把地址告诉给自己。顾一野做事总是坚决果断，在一起的时候很投入，会假装没有脸红地提议应该亲一下，分手的时候也足够狠心，完全不给他留半分幻想的余地，以及哪怕一丁点挽回的可能。

杨震躺在黑暗里，看着窗外的月亮，又开始想顾一野是不是还在和朋友见面，会不会也露出那样藏着紧张的镇定表情，提议要不亲一下吧，等到真的被吻住的时候，是不是又会红着耳朵攥住对方衣袖，直到被紧紧拥入怀中……？

他想的胸腔里每一寸都在痛，不得不蜷缩身体，双臂交叉着横抱在胸前，与身体内部的痛楚对抗。

这样过了一小会，床边手机屏幕发出亮光，紧接着连续振动数次，杨震拿过来看，发信人是陈宇。

居然真把顾一野的地址发给他了，详细到连门牌号都有。除地址外，还有顾一野所住小区的房屋租赁推送。

陈宇留言：【中介电话上面都有，现在打明天就能看房。搬家需要帮忙的话打给我（酷boy.jpg）】

杨震笑着回了句“谢谢”。

结果陈宇又打电话过来，说：“房子是顾医生百忙之中给你找的，但你和他根本没交情，你猜他为什么要帮你？”

“呃……”杨震一下子被问住了，确实，他和顾魏连话都没讲过一句。

“只有两种可能。”陈宇给他分析，“第一，你和我长得有那么一点点像，顾医生对我情根深种，爱屋及乌，所以就愿意帮你了。”

杨震：“……”

“第二嘛，其实他不是在帮你。”陈宇说，“他在帮他哥哥顾一野。”

“……我不明白。”

陈宇叹了口气，说：“震哥，你查案子时候的脑子为什么不能用在自己身上呢？如果你们分开后野哥过得很好，就算你改名叫陈震或者杨宇，顾魏也不会管你的，他会巴不得你永远别去打扰他哥哥。现在他为什么把野哥的地址给你？又为什么希望你住到他附近去，越近越好？”

杨震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十分陌生，他问：“阿野过得不好吗？”

“上周末野哥回顾家吃饭，我在值班没能参加，我还没见到他，但小北告诉我他不太好。”陈宇顿了顿，终于说：“他可能很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