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震将他轻轻放在床上,转而去脱他的靴子,察觉到裤脚以下全部湿透,再次露出困惑的神色,顾一野忙说:“刚刚在路上踩到水坑里了。”
青年也不讲话,只从抽屉里翻出干净的睡衣裤,又去打了盆热水回来,就上前脱他的外套。因为距离太近,温热的呼吸就那样烘在他脸上,让他十分局促不安。
“我自己换就好。”
杨震像是听不见似的,很快就把他上身脱光了,拿毛巾给他擦脸擦背,仿佛在照顾一个半身不遂的小老头。
“不用擦,我去冲个澡就好了。裤子我……”
睡衣从头顶被套了下来,顾一野乖乖伸出手臂,穿入衣袖。“裤子我自己换吧。”
还好杨震没去解他的皮带,只用温水给他擦了擦脚,说:“你现在这样洗澡容易着凉,先睡觉。裤子自己脱。”
青年没有出去的意思,顾一野只好在对方冷峻的注视下飞快换好睡裤。
“衣服放洗衣机里就行,谢谢你啊。”他说,“你打给我是有什么事吗?”
杨震一手端着脸盆,一手挎着他换下来的脏衣服,正待开口,门铃却突然响了。
“我去开。”青年阻止了他准备下床的动作,先把东西放回浴室,然后打开房门。
他坐在床上,果然听见马特的声音。刚刚他用自己的手机做了一次试验,现在结果公布,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依然还有价值。
杨震关门的力道有点重,仿佛想把门板拍到马特脸上,很快走进卧室,扔给他手机:“你电话落在他车里了。”
“哦,还好没丢。”他笑了笑,又问:“你找我什么事?”
“每次我问你,你都说你很好,但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好。你讲实话行不行啊阿野?”杨震眼圈通红地盯着他,“你是不是生病了?”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他知道今天杨震得不到答案绝不会离开,所以努力在呼吸间寻求某种平稳或放松,但最终未能成功。
“我得了睡眠障碍,是抑郁症引发的,但只是轻度的,而且我有在看医生。”他说,“呕吐是药物导致的副作用,没什么大问题。”
“抑郁症……?”讲这三个字的时候,杨震的声音在抖,“你怎么……”
“现代人多多少少都有点抑郁吧,当然也有职业因素,另外就是我爸妈,你知道的,他们一直接受不了我的取向。”他垂着头坐在那里,把每一块手指甲周围的倒刺挨个撕扯下来,“我不想被强制休假,我需要这份工作,所以才瞒着大家。但我真的不严重,否则医生也不会同意我去上班的。”
他没去看杨震的表情,只听到青年的呼吸急促,声音尖锐,仿佛被空气灼烧着喉咙。
“之前在专案组,你就已经生病了对吧?但你没告诉我。”杨震轻声问:“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因为没那么严重,我自己能解决。我也不想再……你应该有新的生活,新的朋友。”有些倒刺扯下来后露出了表皮下面粉红色的肉,有些则直接渗出了血,他把伤口藏进被子里,抬起头对青年笑:“我真的没事,周四晚上才去看过医生。你回去吧,现在才八点多,你还能再去陪一会儿女朋友。”
“我没有女朋友,也不打算找。”杨震很快回答,“我租了你家对面的房子,明天搬家,招待所的房间已经退了,今晚得在你这借住一晚。我睡沙发就行。”
顾一野半张着嘴,看着青年走出卧室,不多时洗衣机开始工作,然后是冲洗浴室的声音,十几分钟后杨震再次出现,衣袖已经挽到手肘以上,灰色衬衫扣子解开了两粒,露出里头的白色T恤。
“洗手间我打扫干净了。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顾一野摇了摇头,他不想再在杨震面前呕吐。
“不饿就躺下去睡觉。”杨震监督他钻进被子里,又说:“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
“我不是因为你才抑郁的,”他侧身躺着,像在对被子讲话,“所以你不要自责,好吗?去过你自己的生活,我能照顾好自己。”
杨震起初没有回答,只是帮他关掉了顶灯,房间陷入黑暗,顾一野下意识地蜷缩身体,侧耳细听,等待着青年离开的声音。
但杨震走出卧室,很快又回来,点亮了床边的台灯,从被子里摸到他的手,拉出来放在腿上,顾一野睁开眼睛,发现青年在用碘酒棉球消毒自己指甲周围的小伤口,继而涂抹药膏。那双手坚定而温暖,像一块被阳光晒暖和了的光滑石头。
“别再撕倒刺了,”杨震说,“以后我帮你剪掉。”
他感觉到一滴温热的眼泪溢出眼角,越过鼻梁,滑到另一只眼睛里。
“杨震,”他说,“你这小孩怎么不听话呢。”
一滴同样温热的泪水落在他指尖,但青年没有抬头,声音也很平静,仿佛那只是凭空出现的天使的眼泪。
“上学的时候,老师和同学不喜欢我,进了部队,战友和指导员也觉得我很难接近。养父母领养我之后就后悔了,我听到他们偷偷说应该选择另一个孩子的。我没见过亲生父母,不清楚他们不要我的理由,大概也是因为我天生不讨人喜欢吧。所以我一直都在想,你为什么会选择我。能和顾一野在一起,在我看来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像一场随时会醒过来的梦,我只希望这个梦能做得久一点。但我太笨了,不会讲好听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好,该怎么让你更高兴。我上网问过,很多人说首先应该听话,对象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做这件事能让喜欢的人高兴,怎么样都行。所以我,很听话,我不想醒过来,但你说该醒了,我就逼自己醒过来。你说我应该开始新生活,应该重新谈恋爱,我就逼自己不要再靠近,逼自己去认识别人。我以为这样你会高兴,至少你会觉得欣慰,不再为我担心,不再因为主动说了分手而内疚,如果你真的是这样,今天我也不会出现,但原来你都是骗我的,原来你一点也不好,那我为什么还要听话呢?”青年顿了顿,给最后一个伤口涂上药膏,安静地说:“我不要再听话了,我会做我真正想做的事。顾一野,现在该轮到你听话了。”
他的手被轻轻放回被子里,杨震收好棉球和药膏,起身关掉台灯,对他说:“快点睡着,有事叫我。”
他低低应了一声,听见几近于无的脚步声,青年走出卧室,但没有关门。
顾一野躺在黑暗中,想着杨震刚刚说的那番话,想得整颗心都揪在一起,但他只是不停地掉眼泪,却不再有忍不住呕吐的感觉。当然还是睡不着,今天他都没有吃药,以后也都不想再吃了。
他蜷缩成一团,把脸埋进被子里,声音轻得仿佛梦呓:“杨震……”
几秒钟后,脚步声重新响起,青年像是不确定:“你喊我了吗?”
“没有。”
青年又问:“你在哭吗?”
“没有。”
放在平时,杨震一定就走开了,但今天的杨震格外不听话,又或许自己已经信用破产,所以杨震才走到床边来,伸出手想摸他的脸。
顾一野立刻用被子蒙住了,说:“我睡不着。”
“你吃药了吗?”
“不想吃。会吐。”
杨震说:“明天我陪你去看医生,请他换一种药吧。”
顾一野不吭声,听到青年又问:“要我陪你睡吗?还是要把那个马特找回来?”
“要把马特找回来。”他说。
“好。”杨震一掀被子就上了床,“我陪你睡。”
青年躺在他身后,伸手就把他捞进怀里,下巴倚在他耳边,呼吸间还在传递愤怒,但声音很克制,几乎听不出多余的情绪。
“如果不是安眠药让你呕吐,现在躺在这里的是马特对吗?”
顾一野还是不吭声,后背和侧颈感受到的体温和气息又让他想要落泪,一开口就会暴露这个事实。
“等你身体恢复了,想和谁在一起都行。”杨震低声说,“现在先睡吧,小野。”
“可以唱歌吗?”他小小声问,“我想听《城里的月光》。”
后来他就在杨震的低吟浅唱中睡着了。没有父亲的羞辱,没有母亲的眼泪,没有抢救室的灯,没有毒贩,没有秘密,只有柔和的月光,温暖的怀抱,安静的空气,均匀的呼吸。
醒来时天光大亮,日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挤进来,洒在床边。顾一野睁开眼之前已经伸出手,但什么也没摸到。
杨震离开了。
他挣扎着坐起来,只觉得喉中微苦干涩,饥饿感铺天盖地。他下了床,先检查手机,并没有来自杨震的消息。
顾一野赤脚站在地上,一只手扶着额头,开始怀疑昨晚的一切只是一场美梦,他慢慢往外走,到了客厅才发现厨房有人。
杨震穿着他的卫衣,系着他的围裙,正往电饭锅里倒热水。
顾一野打开厨房门,看着对方几乎同时回过头来。
“醒了?”青年挠了下脑壳,“我想煮粥,但水好像放少了……”
他伸脖子往锅里一看,竟说不上来那是干饭还是稀饭,总归是半干不稀,半稀不干。可还没来得及笑,就被杨震质问:“你怎么不穿鞋?”
“没找到。”他缩了缩脚趾,说。
“你可以喊我啊!”杨震放下热水壶,走过来抱住他两条腿往上一提,又让他腾空了,顾一野扒着青年宽阔的肩膀,气急败坏:“喂!不准动不动就抱我!”他才不是柔柔弱弱的女生!
杨震只作听不见,把他抱回卧室床上,给他穿上干净的袜子和拖鞋。
“天冷了,不要光脚走路。”青年蹲在那里,抬起头揉了一下他的耳垂,“你乖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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