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2.29

老院长揽着顾魏：“你这一走就是一年，那儿的位置又特别，缺什么东西可能都补不上，你要仔细一点。”

位于西南边陲的云滇省向来是共和国禁毒第一阵线，每年都有大把的人力资源投入其中，警察和医生占了大头。

今年上面传令，说云滇有一个巨型计划正在收尾，急缺大量优秀临床大夫过去支援。

然而指标分到靖和医院这里，就从“主治医师”变成了“主任医师”，说什么也要让靖和建一支顶级医学专家组给云滇派过去。

人才谁不想留着，但是也不能置那些抛头洒血的无名英雄于不顾。

院长权衡了三天三夜，头发白了一多半，最后咬咬牙，除五十五岁以上的老教授，还有几个科室的掌印大主任被他留在燕京压阵，靖和余下的精英骨干被包了个圆，都给送去西南烽火里了。

其中就有顾魏。

看着跃跃欲试，甚至迫不及待的顾魏，老院长气得直皱眉：“你这个‘多愁多病身’哪经得起这种折腾？把你名字填上去的时候差点把我心疼死，怎么你小子还得意洋洋的？”

顾魏把援滇计划书看了又看：“上面要的是‘顶级专家’，您能把我给写进去，还让我当专家组长，证明您打心里已经认可我是咱院的扛把子了，难道不该高兴吗？”

什么道理。

院长一摆手：“没拦着你高兴。反正你也是光棍一个，无情无欲的，卷铺盖就走了干净利落，派你去合适。正好那边天气热，对你的病说不定也有好处呢。”

顾魏抿唇一笑：“还是您了解我。”

回到急诊部把工作交接完，被众人围着不舍告别了好大一阵子，顾魏终于能回家开始收拾行李。

不是别墅，也没买小楼，只在地铁口附近选了个一百多平的精装公寓，供顾魏当旅馆用。

这十年他在院里玩命苦干，一周七天能加班六天，待在家里的时间少之又少，连仙人掌都快养不活了，家在他这里也就跟临时旅馆差不多。

没有人不心疼他的。

用顾父的话说就是：“每天忙得像国防部长，也没见他拿到和部长一样的待遇！”

医生不好干，急诊医生更不好干。

刚入职的时候领导对顾魏这样的归国精英很是器重，把他安排到心血管科工作，预备着培养成外科一把手。

结果干了三年，顾魏刚升副主任，意外却从天而降。

先是陈宇的资料被公大抹去，顾魏死活也见不到一星半点关于他的痕迹；接着是之前和陈宇养的柴犬暴病去世，前后不到两天；然后连向日葵戒也丢了三次，差点找不回来；顾家的产业受了石油危机的影响，父母一天打十多个电话让他出国，到最后甚至拿股份去威胁他，一家人的关系在那段时间降至冰点。

流感袭来，顾魏没能躲过去，一个星期发热不退，哮喘发作频繁，两只眼睛烧得通红，短短几天脸颊都瘦得凹下去了。

身心俱疲之下，他的师父又突然查出了心脏主动脉夹层的病，要做个手术。

这原本不是什么大问题，甚至不需要顾魏亲自操刀，师父心疼他的身体，就把手术交给了另一个医生。

然而谁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一场极其严重的医疗事故毫无征兆地爆发在手术台上——

动脉破了。

那时夜色已经很深，院长把顾魏从病榻上召回了医院。

但晚了一步。

血止不住，水龙头一样汩汩外涌，温热的鲜红溅在顾魏的脸上和身上，他感受到那股腥甜的味道在自己鼻下弥漫开来，一眨眼就被血糊住了视线……

师母撕心裂肺的哭喊几乎砸碎了顾魏的心，他颤抖着躲开所有人的询问，被人搀着离开手术室。

但还没走出等候区，他就带着满身的血一头栽倒在走廊上……

旧疾和新病同时发作，来势汹汹，顾魏刚下手术台就被推入了抢救室。

昏迷一天半在ICU醒来，发现师母穿着防护服进来看他，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阿魏，你师父不会怪你的……”

顾魏带着氧气罩，眼泪顺着眼角把枕头打湿。

他明白恩师不会怨他无能，也知道这次事故他并没有任何责任，但是他终归不能把自己置身事外。

工作三年上学十年，他的白大褂从来没有被这么严重地弄脏过，第一次变脏，却是被自己师父的血给浸透了。

一个生命的流逝，竟然如此随意。

昨日还是活生生的人，今天就成了尸体，再过几天就要变成一捧灰。

顾魏不敢想，师父在最好的医院里都会死得这样突然，那陈宇在无边黑暗之中，无影无踪无形无迹，他真的还活着吗？

他真的还能回来吗……

顾家父母得知独子病重，马上派了一整支监护团队去到燕京，把奄奄一息的顾魏送到旧金山的私家医院。

“你才三十岁呀，头发都白了……”妈妈的指尖划过顾魏的右鬓，手都在抖：“干嘛这样作贱自己呢？”

顾魏一动不动。

顾母一遍又一遍地抚过顾魏脱相的脸，从鬓角到眉梢，最后盖在他的眼睛上：“幺儿，莫要哭了，都过去了……”

顾魏摇头，他戴着氧气罩不能说话，一肚子的苦楚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像强行喝了一口度数极高的白酒，辛辣滚烫一路刺痛到心底。

痛得他只想流眼泪。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想念陈宇。

想他的名字，想他永远坚定的声音，想他的积极乐观，想他永远亮晶晶的眸子——如果陈宇还在，顾魏哪里会失措狼狈到这般地步……

白大褂的血迹再难洗净，他这副沉疴难愈的躯壳，大概也再难拿起手术刀了。

住院治疗了一个月，顾魏终于可以下床走动。

没有理睬父母的，他买下回国的机票，一件东西也不拿，只戴着那枚花戒，坐着凌晨的航班重回燕京。

下飞机第一件事就是去靖和，找到院长，然后以身体状况不佳为由申请调离心血管科，前往急诊部任职。

那时顾魏刚满而立，心血管科又是靖和的王牌，大家都等着顾魏能继承师父的衣钵，牢牢守住这块外科手术的“天字第一号”。

如果他转入急诊部，情况就截然相反。

由于性质不同，急诊医生大多处理突发情况，以保命为主，不会去进行一些大型复杂手术，对于顾魏这种“精刀”来说，算是屈才了。

院长看着顾魏的一脸病容，还有鬓边越来越明显的白头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又实在不忍心看着这么难得的人才就此没落。

“真的决定好了？”院长看着他，“你现在是最好的年纪，等再过几年，想回来估计也不能了。”

日光照在顾魏苍白的脸上，漆黑的双眸像两个水潭，单从外表上看，除了消瘦，很难把他和他申请书上写的“病况严重”联系起来：“……只要能救人，我去哪里当医生都是一样的。”

“就这么走了，你甘心吗？”

“没什么不甘心的。”顾魏捏着戒指：“这是我的命……”

半点不由人。

自此之后，外科手术区很少再看见顾魏的身影。他就像一颗流星，在靖和医院的临床手术史上短时间内大放异彩，却又很快消逝。

急诊部呆了七年，主任当了五年，顾魏把整个部门经营得铁桶一般。医院的门面现在除了心血管科，又多了一个急诊部，也算是一段人尽皆知的佳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