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园总是建在高山上,每到春晓之季,无数耸立的石碑就常为姹紫嫣红围绕,给这份孤独又添了一层落寞。
所以这里不逢节,一般很少有人来的。
但是顾魏今天去看师父,却遇到了一个人。
是个男人,捧着一大束玫瑰,靠在树下,被树荫遮住大半身形,看样子似乎是在扫墓,但在顾魏眼中,他更像是在等什么人。
师父死了七年,顾魏总共来了不下四百次,这却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
等我的?
抢劫的?
间谍偷拍的?
顾魏一通胡思乱想,脑子不太清楚。
最近一年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病一直来来回回地犯,糊里糊涂的,每天要么在外面忙得日夜颠倒,要不就是躲在办公室一把一把吃药,跟谁也不多说话。
一天两天还好,整整一年是这样,他肉眼可见地日益衰弱下去,着实让周围人都替他揪心。
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劝。
原地愣了一会,见那个男人没有任何动作,顾魏便打消了方才离奇的念头,开始如往日一样,把两杯酒摆在墓前:“今天还是汾酒,两杯都给你吧,我现在已经喝不了酒了。”
在碑前洒了一杯,又往侧边浇了一杯。
“我要去西南了,去云滇,大概是一年的时间。”顾魏慢慢地说:“师父,你说我会不会在那里遇见他呢?”
当然没人能回答他,但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自言自语。
无名指腹上,陈宇送的那枚花戒微微泛着光,虽然比前些年旧了很多,但依旧称得上明亮。
“师父,你一定得保佑我,保佑我能看见活的陈宇,别让我看见墓碑或者别的什么。我本来身体也不好,现在年纪也大了,可受不住那种刺激……”
树叶新生,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阳光不知何时被吞入云层,依稀能透出一点金亮,人间薄温渐退。
顾魏的话不多,哪怕是在师父面前也只是寥寥数语,把近些日子医院的工作说了说,把师父一家子的生活也讲了讲,总共聊了不到二十分钟,中间还咳嗽了好一阵子。
夕阳西下,山间冷风渐起,顾魏抬头看了半天的晚霞:“天不早了,我明天要去机场,可能得一年以后才能再来看你了。”
他扶着石栏起身,掏出布帕仔细擦拭着墓碑上的边边角角:“师父千万保佑我啊,我这辈子也就这一个念想了——”
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却发现旁边那个男人依然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来的比顾魏更早,自始至终一句话不说,光捧着花站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座雕塑。
尽管如此静默,顾魏仍然能够感觉到这个男人身上绝大的悲伤,如同喷涌而出的冰冷的水流,铺天盖地过来,就要覆盖一切了。
那种悲伤强烈、凶狠而霸道,让人虚弱无力。
他是在为谁悲伤呢?
现在的世道,还有这种深情的男人吗?
顾魏鬼迷心窍一般,竟莫名对他产生了好奇,还有一点点无厘头的好感。
我是不是认识他?
过了快一分钟,男人终于有所举动,把花放到树下,抬头看了看天,对顾魏说:“今天有雨,你该走了。”
声音很好听,也很熟悉。
顾魏心跳乱了一刻,抬头看天,明明前一刻还是银星满天,偏偏在这个时候阴云密布,眼见着就要下雨了。
他心道不好,自己没拿伞,既不想淋成狗,更不想在这个陌生人面前被淋成狗,就赶忙匆匆往山下去。
结果只走了三分之一,雨就来了。
像雾似的雨,一霎时,雨点连成了线,“哗” 的一声,大雨就像天塌了似的倾泻下来。
顾魏的身影逐渐笼罩进无边的黑夜之中。若是放在十年前,他的身边一定会有另一个影子给他撑着伞。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
顾魏摘了眼镜,加快速度小跑着下台阶,结果差点滑个踉跄。
“小心——”
手腕被人拽了一下,终于稳住身体,而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把伞。
顾魏去看,发现刚才那个男人此刻正替他遮着雨,下意识躲了一下,“你这是?”
男人马上后撤了一步,但伞依然稳稳罩在顾魏头顶:“我想替你挡挡,你别介意。”
这声音太熟悉了。
“谢谢……”
“不用。”男人的身形依然隐没在黑暗中,只能隐约看见一个轮廓,连脸都看不到,“如果你觉得不安全,我把伞给你,让你先走。”
顾魏哪里肯应:“这多不好,不能让你因为我淋着。”
不知为什么,顾魏在师父葬礼以后就一直谁都懒得搭理,和无关人说话半句都嫌多,却独独跟这个男人交流时,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熟悉感和亲近感。
说句不好听的,这感觉就好像他们两个已经谈了十多年恋爱一样。
可他明明连人家长什么样都没看清。
顾魏道:“你可能走的有点慢,你着急的话就先走吧。”
男人顿了顿,“我不是坏人。”
“我知道。”顾魏道:“我车就在下面,没多少路就能到,你不用一路护送。”
男人盯着他耳侧的白头发:“但是今天降温,淋雨多了容易生病的。”
顾魏愣了愣。
“我们一起下山吧。”男人语气恳切。
“……好吧。”
顾魏虽说同意一起走,但男人依旧主动和他保持安全距离,自己大半边身子都露在雨里,一路走下来,倒把顾魏遮得干干爽爽。
而且男人似乎知道顾魏现在的健康状况十分糟糕,自己刻意放慢了步速,遇到陡阶拐弯什么的还上手搀他一把,全程小心翼翼。
太不合适了。顾魏叹了口气。
但尽管这样,他仍然不愿意彻底躲开,因为这个男人带给他的安全感和熟悉感让他非常习惯,至少没有一丝一毫的别扭或者尴尬。
上一个能带给他这种安心的人还是陈宇……
磕磕绊绊地到了山陵园门口,顾魏就赶紧向男人道谢,结果刚转身,他就愣了。
路灯下,他终于看清了男人的外貌——
他身上披了件质地很硬的长大衣,厚且硬的外衣很容易穿得像个桶,可也许是男人身材很好,也许是他走路时肩背自然绷直的弧度和力度,穿了这么一身,看起来竟然丝毫不违和,好像他天生穿惯了这种盔甲似的外衣。
口罩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男人只露出的一双眉目却堪称完美。尤其是他的眼睛,如若认真去看,会发现他的虹膜并不是纯粹的黑色,在灯光下看有些偏蓝,就像星空一样的深邃。
总之一个特点——他像陈宇。
简直不能说像,而是一模一样,和那个销匿多时的人如出一辙。
“你是……”顾魏盯着面前距离自己不到两米的男人,一瞬之间慌神:“你回来了?”
“什么意思?”男人疑惑。
顾魏欲言又止。
男人有一刹那的眼神闪躲:“你以前见过我?”
顾魏摇头,又点头,又摇头。
一切都乱套了。
陈宇明明已经离开太久了,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无声无息地回来?就算他回来了,又怎么会不与自己相认,反而故作不熟呢?
心里一万个否认,顾魏还是忍不住上前挪了一寸,直勾勾盯着他,那架势仿佛不是在看人,而是在观察白细胞。
他每每听到有关禁毒的什么事情,哪怕只是有人顺嘴提了一句,他心里就咚地一声,像冰河解冻,河水开始汩汩流淌,漫过田野堤
坝。
一下子,满心满眼就只有那个人的名字。
而陈宇就像风一样,声势浩大地刮过他整个前半生,把顾魏完好隐藏了十年的真心席卷而去,到头来只给他留下一枚戒指。
万里之遥,过往成空。
“你的名字——”顾魏勉强维持自己不失态,“我方便问一下吗?”
“我姓秦,单名纵横的纵。” 男人低着头,不敢和咫尺之隔的顾魏相对视。
秦纵。
很特别的一个名字。
顾魏追问:“你住燕京?干什么工作?为什么来陵园?”
秦纵哽了下,一时没说出话。很显然,顾魏如此咄咄逼人,已经失态了。
他顿了顿,“我是住在燕京,一直在研究化学。”
化学?那看来和陈宇没什么关系了。
顾魏恍恍惚惚,愣在原处很久,也懒得去修饰言辞:“你很像我之前认识的一个人……”
秦纵挑眉:“有多像?”
“很像……几乎一模一样……”
大概是怕他受刺激,秦纵把声音放轻,缓缓道:“你开玩笑了。”
“不是玩笑,你真的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顾魏眼尾发红,也许是风吹的。
秦纵习惯性地皱眉头:“这世上怎么会有两个毫无关系的人,却长得一模一样?”
顾魏无话可说,只能点头称是。
“很晚了,你该回家了。”秦纵道。
自十年前的一次初遇,陈宇就从来没有主动离开过顾魏,像一只黏人的大狗狗,一有空天天跟在顾魏背后,指哪打哪,予取予求。
所以渐渐的,他已经浸透了顾魏的生命。
顾魏漫步在燕京城里,看着秋雨落夏叶生,看着四季好景一切如旧,想着那个人怎么会离开呢?
但他的确走了。
一夜之间,物是人非。
有些坚持经不起一点点希望,哪怕是一丝光亮,也会让人再次陷入痛苦。顾魏自愿禁锢在这方寸牢笼之中,把一切物欲都压到最低,始终漫无目的地守候与等待。
但是谁愿意孤苦一生?谁愿意萧条度日?
若不是情到深处难自禁,又怎会柔肠百转、麻木不仁?
要不是没办法,谁又愿意这样不人不鬼地活着。
顾魏渴望苏醒却无法睁眼,在沉沉无边的黑暗中,只有他孤独一人。
除了黑暗,他已经无路可走。
悠悠晨钟,沉沉暮鼓,燕京这座古老的帝城笼盖在红尘顶端,天际潇潇而隐,白云滚滚而过,从来不曾为任何人而停留。
十年了……
顾魏闭了闭眼,转身离开,钻入车中。
那个人仍然站在蒙蒙细雨中,不停旋转的小亮点划过他的衣服,有时会照亮他的眸子,老远一看,居然有点玄幻的效果。
顾魏忽然发现,虽然这个人打扮得普普通通,但不经意的仪态却会带出许多军人警察似的板正和挺拔,混合出某种异常矛盾的气质。
他应该和陈宇一样,是非常优秀的人。
不知道这样好的人,已经心许与谁了?
“等等——”秦纵敲了敲他的车窗,弯下腰:“只问了我姓甚名谁,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我叫顾魏,顾影自怜的顾,魏紫姚黄的魏。”一模一样的话,从顾魏口中说出来,心地却已经大不一样了。
“确实是个好名字。”
说这话时,秦纵的语气不再像之前那般低沉,带上了些许调侃意味,让人听起来很舒服,也和当年的陈宇格外相似。
顾魏抿着唇,一言不发——他大概已经红了眼眶。
“你换了眼镜,我有点不敢认。”秦纵搭着车顶:“好久不见——”
“我们……之前见过?”顾魏眼中一亮。
“当然。”秦纵点头:“见过不止一次。”
“什么时候?”
不知是刻意隐瞒,还是实在不方便说,秦纵始终不肯露底,只欲盖弥彰道:“在你不知道的时候。”
顾魏好气又好笑,“先生今年多大了,还开这种吊人胃口的玩笑?”
秦纵直起身,一本正经道:“不老不小,刚好三十一岁。”
拐弯几乎瞬间就想到了陈宇,因为他若还活着,今年也该是三十一岁。
太巧了。
“十一点半了,你真的要走了。”秦纵示意他把车窗合上,“雨天开夜路很危险,你眼神又不好。”
顾魏很顺从地关上窗,冲他做口型:后会有期。
秦纵撤退两步,潇洒一摆手。
车辆缓缓起步,缓缓前进,又缓缓消失在雨幕中。
可刚开出去不到十分钟,顾魏又心里一阵犯嘀咕——他是怎么知道我眼神不好的?
顾魏又下意识看向自己手上的戒指,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这只戒指比之前暗淡了很多,像是即将消逝的光芒,又如同等待破晓的曙日。
顾魏加快速度,向家的方向驶去。
与此同时,在山下的停车场内,秦纵仍然站在原地,撑着一把伞,几乎就要与黑夜融为一体。
“我们还会再见的——” 他望着家的方向,“顾医生。”
夜风吹我上重楼,一片青碑千日愁。
莫道故园无好景,人间犹有未归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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