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魏不常坐飞机,他一年中绝大部分时间都被当成定海神针坐镇燕京,很少有机会出远门。这次一走几千公里,纯属是铁树开花。
头等舱里还是很舒服的,顾魏刚喝了两片氨茶碱,正靠着枕头昏昏欲睡。
消化科的汪卓成不知道从哪里凑过来:“先别睡,我问你个事儿。”
他92年的,比顾魏小五岁,同样是燕大医学院硕士毕业,今年刚升副主任医师,院长看他年轻又细心,就破格派入了专家组,打算让他跟着老学长顾魏好好磨砺一把。
被人叫醒,顾魏迷迷糊糊地睁眼,“怎么了?”
“听说你家准备在昆衡开分公司,”汪卓成一脸严肃:“这真的假的?”
“昆衡是云滇省会,在那儿开公司很正常啊。”
汪卓成:“我觉得没那么简单。”
?
顾魏看他半天:“你小子是不是宅斗剧看上头了?”
“得了吧,就你家那错综复杂的关系,比宅斗剧还宅斗剧呢,不怪我‘阴谋论’啊。”
顾家父母是国际公认的商业巨头,手里握着的财产都不能用金山银山来形容,一辈子却只有顾魏这一个膝下子。
偌大家业要有人去接担子,这个人自然没谁比顾魏更合适。
可惜顾魏十年来一门心思扑到医院,无论家里怎么软磨硬泡,他都不肯回旧金山当太子。如今顾家父母已经年逾古稀,这种后继无人的焦虑无疑给全家都蒙上了一层揭不开的冰雾。
汪卓成:“你入滇的事前脚刚定下来,后脚你爸妈就把公司开在你眼皮子底下,这不明摆着是试探你吗?”
“他们在哪儿开公司都随便,要是有钱他们把全世界每个城市都开上公司我都不管。”顾魏抱胸:“反正那个位置我是不会坐的。”
“……犟,你就犟吧,回头有你后悔的时候。”
顾魏:“我这不是犟,我有自己不能拒绝的原因——以后你就明白了。”
言毕,他歪了歪脖子,把眼一闭:“朕乏了,你跪安吧。”
小卓子:“……”
顾魏这辈子,好像没有因为什么事情后悔过。
苦啃数十年的医书,读出来一个德国博士,他养活自己实在是非常轻松,所以亿万家产于他而言轻如鸿毛。
燕京这块地方,或许没有旧金山那种“血战金融之巅”的派头,也没有顾氏集团万丈高楼瞰众生的气势,但它曾经见证了顾魏昔年最欢愉、最意气的时光。
就好像只要顾魏还留在国内,只要顾魏还待在燕京城的青石古巷里,那些美好如梦的日子就仍然近在眼前。
旧金山和燕京隔着一整个太平洋。顾魏心知肚明,自己一旦踏上了顾家的跨海飞机,此生大约再没机会回国了。
那陈宇怎么办?
如果他有一天回来了,找不到我怎么办?
想到陈宇那双看见自己就闪闪发光的眼睛,顾魏纵然做了一万次心理防御,也还是忍不住心里发酸。
陈宇,单单这两个字,就足够把顾魏所有的一切理智全部打破。
所以,在面对父母不知道第多少次的警告时,顾魏依然斩钉截铁地说:“我只有一个家,它要么在重庆,要么在燕京,但绝对不会在旧金山、不会在美国——”
“我只待在我家,我哪儿都不去。”
飞机平稳地划过天空,马上落地昆衡机场。窗外云海飞撩,西南大地上曜阳正盛,已经日过中午了。
顾魏被广播扰醒,人还有些懵。
见他半天不动,汪卓成扶了一下他的肩膀:“不舒服?”
顾魏一边咳一边起身:“睡迷糊了。”
汪卓成搀住他一起往外走,顺手把包也接过来:“院长特地嘱咐我,让我随时注意你的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别硬撑哦。”
“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一时半会还死不了。”顾魏把包拿回来自己背上:“——所有人列队下机,外面有媒体,要一下注意形象。”
毕竟来的是靖和医院,云滇省这次也是给足了这个医科王牌排面,几十米的红地毯鲜花束,除了西装革履的一列省委,另有五排穿着深蓝银章制服的公安厅领导从旁等候。
看到警服的一刻,尽管顾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还是愣住了,原地盯了快半分钟。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感觉自己有点喘不上气。
副书记主动伸手:“欢迎欢迎,你们能来,真是给我们云滇省雪中送炭啊。”
顾魏赶忙鞠躬。
然后就是例行公事的走流程。
等一众记者把照片拍得差不多了,工作人员开始清场,副书记这才切入正题。
拉着顾魏走到一个穿制服的魁梧中年人面前,他说:“这是我们省公安厅的雷厅长,雷襄。”
“厅长好。”
“不用客气,以后还得靠顾总师给我们撑腰呢!”
雷襄声音又粗又亮,一穗三星的肩章和左眉的四寸长疤都在证印着他的累累功勋:“我们太多的公安干警血洒边境线,就是因为前方的急救设施构筑很不完善,缺的就是你们这些医疗专家控局呀。”
听到“血洒”二字时,顾魏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哽了一下:“我们……一定竭尽全力。”
雷襄迎众人上车,“辛苦各位专家坐了八小时的飞机到云滇,我们先安排各位到酒店歇歇脚,到明天,明天我们再正式开始工作,怎么样?”
这么松散,真的可以吗?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答应,不约而同地看向最前面的顾魏。
顾魏略一思索:“其他人回去休整,我和另外两个副组长先跟着到厅里看看,方便日后的工作安排,您看怎么样?”
记得之前陈宇和顾魏说过,公安系统里的弯弯绕绕不比其他体制少,特殊原因一直没被外界所广知。在大部分老百姓眼中,穿警服的那群人都还是一副正义使者的印象。
但里面蛀虫真的不在少数。
陈宇出身世家,祖上三代都是闪着红星光辉的大人物,他自己作为陈家独子,什么样的场合都见过,某些事情他了解的非常透彻。
“我想当官,不是我贪图那点权力。就好比你想当大夫,难道是图它白大褂穿起来有多帅吗?”
陈宇枕在顾魏大腿上,闭眼听着他噼里啪啦地敲键盘写报告,叹了口气:“别人不知道这些,你应该能明白我的。”
顾魏腾出手摸了摸他的脑瓜顶,说:“越有什么就越不在意什么,是这意思不?”
“对呀对呀,真要是贪权我还当缉毒警干什么?直接听我爸的进部得了呗,也不用我天天摔泥浆泡冰水,以后还要往死人堆里去扎……”
顾魏笑:“你根正苗红,一心只想报效祖国。”
陈宇马上露出很骄傲的神色:“那可不,我爷我爸我叔都是战斗英雄,还是一级的。如果有朝一日我也能当上‘英雄’,就是让我一辈子都住在死人堆里我也心甘情愿。”
“呸呸呸呸!陈宇你,你喝多了是不是,好端端的讲什么鬼话!这种话能随便说吗?”
看陈宇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顾魏报告也不打了,把腿上的人一脚踹到地上,拍案而起:“现在,立刻,马上,把话收回去!”
陈宇笑呵呵的,也不站了,盘腿坐在顾魏面前,“你就这么紧张我啊?”
早年间顾魏的脾气远没有现在好,经常能被陈宇三言两语气得鬼火冒,连脸都是红的,指着那人就吼:“有些话不能说,说了就是要落地生根的。你明知道我在意这些,怎么还是一点都不顾及?!”
“哎呀怎么还真急了,”陈宇过去够他的手:“开个玩笑,不要当真哦。”
“去你丫的开玩笑!这种事情不能开玩笑!”
顾魏“啪”地把电脑一合,拔腿就往外去。
陈宇追过去,“哇顾医生也太暴脾气了吧,这就要抛夫弃家出去另寻新欢啦。”
什么鬼人说鬼话。
气死人不判刑是不是!
顾魏有时候就很无语陈宇这种小孩子德行,没脑子似的专挑他雷点蹦迪。
懒得理这人,他三两步出了书房就去卧室:“你别跟着我。”
“这也是我卧室,你进我怎么不能进?”
“陈宇——”
“又开始了顾医生又开始了。”
这狗崽子是成心想气死劳资。顾魏默念了好几遍这句话,看着陈宇这张脸又忍不下心去扇耳瓜,硬是把自己憋得耳鸣目眩:“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怪不得那些霸总高干文里的女主整天就想着跑,摊上这种狗屁不通的男主说句话都能把人活活噎死,不跑肯定得英年早逝。
顾魏想着,幸亏陈宇没把我带到他们陈家老宅里,不然我就真成苦逼女主了。
“你想什么呢?”陈宇看着顾魏站在床边一动不动,就上手扒拉了他一下。
顾魏却像漏气了一样,一屁股往床上一坐,大字型往后一躺:“造孽呀……”
陈宇吓了一跳,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顾魏:“我也没用劲儿啊,你咋了?”
“你别说话了,算我求你了。”
“凭啥呀凭啥我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了。”
陈宇最看不得顾魏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硬凑过去,伸手往人身上作势要打:“不让我进屋还不让我说话,你还是人吗你?”
顾魏难以置信:“我不是人?陈宇你说我不是人?你怎么有脸说我不是人?你——咳咳咳咳!”
话音未落,气没喘匀,又被口水呛到,顾魏弯腰撕心裂肺一阵猛咳。
“我的天,”陈宇立刻拍背顺气抽纸一连套动作:“怎么回事啊?”
顾魏咳得厉害,没机会呼吸,脸色几秒钟就由红发紫,手都抖了,递过来的纸都接不住。
陈宇给人顺着气,却触碰到顾魏已经能用手感触到的胸腔嘶鸣,一种强烈的心虚和担忧不由自主地涌上来,急得他手足无措:“突然咳得这么厉害,是不是你,你那毛病又犯了?我给你把药拿过来——”
其实就是呛口水了,咳过去那阵子别扭也就没什么事了,但为了报方才陈宇追着他犯贱的仇,顾魏故意捂着胸口跟他卖惨:“陈宇你是人吗你……”
陈宇更急,忙不迭地给人又喂药又喂水,大冬天汗都快下来了,看得顾魏有点想笑,但还是绷着不给好脸色,推开他边咳边说:“你就……气我吧,把我气死了,以后就没人再……管着你了……”
陈宇盯着顾魏一直看,趁着他咳累了喘气的空档,一把给人抱过来放怀里,手按在胸口上轻轻揉了两圈:“你,你别这么说。”
顾魏没戴眼镜,看不清此刻陈宇已经泛红的眼眶,继续有气无力地说:“我的病你也知道,只会越来越重。我能好好活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你再给我添把柴火,我就彻底被生活烤成羊肉串了……”
“你是知道我的,我其实没,没那个意思。”
陈宇皱着眉头:“咱们一个警察一个医生,都应该,应该崇信科学,不能被那些莫须有的东西给,给吓住。”
顾魏不说话。
陈宇:“毛主席说过,彻底的唯物主义是无所畏惧的,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要压倒一切敌人,而决不被敌人所屈服,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要准备为了人民的利益把自己跌得粉碎,为了人民的利益下地狱——”
他顿了一下,知道自己说深了,就转了个话锋:“我执意,执意要当缉毒警察,为的就是这个意思。与其坐享其成,我,我甘愿去真刀真枪的给国家尽一份力,哪怕真的牺牲了,也是没有,没有辱辜我们陈家世代英烈的名声。”
世代英烈。
顾魏听着听着就听不下去,摩挲着陈宇大拇指上的一层薄枪茧:“不说这个了。”
陈宇由着他摸自己的大拇指,也反手去揉顾魏的耳朵,小声念叨着:“把你气,气得差点犯病,是我做得不对。但是,但是我那句话是没错的。我这个人从来不,不说假话,有什么我就说什么。我,我刚才真的是那样想的。”
顾魏不应声。
陈宇继续给他揉胸口:“以后我出生入死的日子会很多,这也不能,不能避免。你习惯就好了。”
顾魏闭眼,感觉自己每一次呼吸好像都带着刺,从肺叶一路划过去,整个胸腔都泛着密密麻麻的闷痛。
习惯不了。
我也不想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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