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而干燥的风软软扑面而来，走下车，顾魏站在省厅前，抬头看着高耸入云的公安大楼，太阳的光亮从顶端射下，把每一块玻璃都染成了金黄色。

盘龙江的碧水向东流去，江面上不时有行船往返，春风送暖，吹皱了一际碧水。

这景和嘉陵江有些相似。

顾魏闭上双眼，深吸一口空气，丝丝清亮滑入他困顿已久的肺脏。

秦纵持枪静立于顾魏身后，依旧是一身装备，却把护目镜褪了，日光照在他的脸上，只露出一半的鼻子在光线下就显得异常硬朗，一对眸子像两个深不见底的水潭，散发着令人不安的黑色流影。

顾魏鬼使神差地回头，猝然与他对视。

只那一眼，他们两个都没有反应过来。

秦纵甚至没有来得及把眼神换掉，就顶着这样一副锋芒毕露的眸光，直勾勾地撞入顾魏的眼睛里。

在所有人看来，陈宇的长相都不属于俊美那型，线条太冷硬，五官如刀削斧凿出来的大理石，让人不敢和他相视太久。

但就是这么一张冷厉的面庞，顾魏牢牢记了十年。

趴在桌子边，躺在床上，坐在庭院外，有时候走着路，顾魏都会毫无征兆地想起来陈宇的脸。一瞬间的回忆，把他一切的节奏都打乱了。

然后就不能再控制，他会马上拿到最近的纸和笔，在任何可以动笔的地方安定下来，一笔一划，一眉一眼，把脑子里的容貌小心翼翼地画在纸上。

一日复一日，一夜复一夜，三千多个日日夜夜过去，顾魏已经不知道自己攒了多少板条箱的画纸，画了多少幅陈宇的脸。

所以当画上的人忽然跳出平面，活生生出现在他近在咫尺的地方，他又哪里会认不出？

面前这个所谓的“秦纵”，上上下下不露一点端倪，只有顾魏能从中发掘真相——

他就是陈宇。

秦纵就是陈宇。

夜深雨大，顾魏没戴眼镜，也就没能在燕京陵园看清他的样貌。此刻融阳高照，顾魏神思清明，就绝不可能看走了眼。

陈宇没有死。陈宇还活着。陈宇就在他面前。

鲜血沸腾在他的身体里，大股大股的滚烫血流直冲上后颈，连同整个脑子都开始嗡嗡作响，顾魏终于迎来了他的怦然心动。

欣喜若狂，或者是酸楚恸哀，好像都不能去形容顾魏此刻的心境，只有怦然心动才最合适。

恍然之间，他仿佛又回到了2014年的燕京，又回到了那个燥热而奇妙的季节。

在七月份，在长长的颐和园路树荫下，在陈宇无数次递给他瑰夏咖啡的时候，顾魏第一次尝到了心动的滋味。

如今过了好些年，顾魏沉浮在长久的繁杂与混乱当中，看着眼前的世界越发光怪陆离，那些年少时的纯粹，都被裹在钢铁森林的浊风下，被尽数扫出人间了。

他好像已经丧失了感知热情的能力。说是水波不兴，其实也就是一潭死水。

只有当他再次看见陈宇，再次对上陈宇的目光，他就好像还活在2014年，还停留在颐和园路的绿叶荫蔽之下。

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短暂地走出泥潭，重新捡起来自己曾经的心比天高。

二十七岁的顾魏，德国医学博士的顾魏，财团唯一继承人的顾魏，崭新回国，从容归京，在好多次和陈宇的对话里，在那些无数个午后乱闹的日子里，他是何等的充满希望，他对未来的憧憬，大概用尽所有的颜料也画不完。

陈宇是唯一一个，亲眼见过顾魏这个阶段的人。

陈宇是顾魏最后的意气。

烽烟起于西南诸山，横跨数省吹到了顾魏身边，在凛凛冬日带走了陈宇，也带走了他的意气风发。

只留下疲病残躯，华发早生。

……

“走走走，这外头还是有点冷，咱们进去说，进去说。”雷襄是个和稀泥的老手，眼见着顾魏和秦纵之间的气氛略有尴尬，便赶忙招呼人群转移话题。

顾魏忍住亢奋，攥着两拳的汗，慢慢转过身，深吸一口气迈上台阶。

秦纵没什么反应，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看到顾魏额角沁出来的汗，还有那人明显不太顺畅的呼吸，权当这人是车坐久了不舒服，心想着找点儿水什么的给他喝两口。

一行人径直来到省厅主会议室中，雷襄入座主位，顾魏坐左，两位副厅长坐右，其余人则坐在各自的老位置上，表情都有些暗暗的期待。

雷襄：“这次行动联合多国共同参与，由中央指派，公安部负责指挥，省厅负责执行。受陈部长的指令，我们省厅方面将由AMB的秦纵、秦局长担任总执行官——”

跟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顾魏又一次对上了秦纵的眼睛。

不行不能再看了，再看真的喘不上气了。顾魏立刻扭头，格格不入地盯着众人的反方向。

秦纵走到雷襄旁边立正站好，给众人敬礼致意：“我是秦纵。”

雷襄也站起来，笑着拍他的肩膀：“‘秦纵’这个名字大家可能不熟悉，但是‘Ares’这个名字各位应该都有所耳闻。”

Ares，列名于公安部特级绝密档案，具有全国最高等级的国际任务执行资格，史上最年轻的三级警督，身披功勋无数，历年所获的国家荣誉称号拼起来能铺满一面墙。

某种程度上说，Ares已经是西南禁毒工作的一面旗帜了。

“受公安部委派，我在2017启动个人代号‘Ares’，自燕京往云滇执行秘密计划，并命命我在省厅特安局，也就是AMB担任三级调查员。但计划结束之后，由于组织的特别安排，我没有返回燕京，而是奉命继续留任AMB，至今已逾七年。”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不高，却极具威严。语气没有多大的起伏，但已经足够字字直刺人心了。

刺得不仅是其他省厅领导的心，更是顾魏的心。

陈宇，这就是你十年无音无讯的原因吗？